夜渐深,八贝勒府东角门前,马车缓缓停下,小厮麻利地摆下长凳,胤禩先下车来,再搀扶妻子落地。
十数盏灯笼,将门里门外照得通亮,能看清门楣上的红绸,连石狮都绑着喜庆。
而这一切,在胤禩出门前并没有布置,他不禁看向霂秋,问道:“是你吩咐的?”
八福晋神情淡淡地说:“不论如何,也是家里添新人,还是皇阿玛赐给你的,我不能落人口实,也不敢得罪皇阿玛。”
胤禩道:“多谢你了。”
八福晋哀怨地看了眼丈夫,说道:“我回屋了,你去张氏房里吧,她与她的堂姐有几分神似,都是美人儿,汉军旗里真是多美人。”
“可我……”
“宫里都看着呢,我也不能落下刻薄的名声,为的是咱们的子嗣,你也辛苦了。”
八福晋撂下话,没再等胤禩回应,就带着珍珠进门了。
胤禩自然也不能杵在门前,只是他从不过问家中任何事,连张格格进门住在何处也不知晓。
管事谨慎地将八阿哥引至新格格的住处,这里张灯结彩,丫鬟们也穿戴喜庆,真真有成亲新婚的架势,管事说,都是福晋吩咐安排的。
“福晋有心了,你们往后,要更尽心伺候福晋。”
“奴才遵命,主子,您进门吧,新格格坐等一天了。”
胤禩转换心情,大步进门来,便见身穿喜服的张氏与丫鬟跪了一地,向他叩首行礼。
果然与成亲娶妻不同,纳妾不需要那么繁琐隆重的礼仪,张氏也很明白她的身份,在下人面前算半个主子,但在他和霂秋面前,只是奴才。
“起来吧,福晋跟前不可不分尊卑礼仪,在这屋里,都自在些才好。”胤禩说着,想要伸手去搀扶张氏,但还没抬手,就改了主意。
至少眼下,他还不能对张氏太温和亲切,不然经下人的眼睛嘴巴传到霂秋面前,会令她伤心难过,到头来吃亏的还是张氏,于子嗣不利。
“谢贝勒爷。”
在胤禩看来,张氏的规矩学得不坏,就算不是总兵府嫡系女儿,也是家里正经养大的姑娘,去小门小户做个正头娘子绰绰有余,可忽然被指来贝勒府当一个侍妾格格,如此还能忍下屈辱,甘居人下,若不是温良单纯,便是有城府心机,方能忍他人不能忍之事。
往后就是枕头边的人,胤禩且要细细考察张氏的人品,不可大意。
此刻,正院卧房里,八福晋面无表情地由着下人伺候洗漱,待回过神,已身穿寝衣,坐在了床边。
“主子,要不要把灯灭了?”
“那头熄灯了吗?”
珍珠愣了愣,忙应道:“八阿哥许是在喜宴上没吃饱,刚传了宵夜。”
八福晋冷冷一笑:“他向来少食,怎么会吃不饱,该是心疼张氏坐等一天没怎么进食,他果然对谁都那么好。”
珍珠不敢说话,偷偷看主子,只见福晋面上,已是落下清泪。
然而八福晋并不想哭,可眼泪很不争气,她痛苦地吸了口气,抬手抹去。
珍珠劝道:“主子,皇上下的旨意,八阿哥也没法子。”
八福晋哽咽:“我不怪他,我只是不甘心,这才哪儿到哪儿,日子还长着呢,往后还会有更多的女人去到他身边,这样的夜晚,只会多不会少,这会儿就熬不住,将来还活不活了。”
珍珠说道:“不论如何,八阿哥的心,永远只会在您这儿。”
八福晋却苦涩地一笑:“他的心,在朝堂在学业,甚至在他额娘的身上,就从来也没给我过我,从来没有。”
正说着,门外有人来,珍珠出门询问何事,很快就回来禀告,道是八阿哥担心妻子今晚也没吃好,命厨房做了燕窝粥送来。
“主子,您用几口吧,今晚您真是没怎么动筷子。”
“喜宴上说话的人多,我也不稀罕那几口菜,可这会儿,我心口是堵着气,一口水也咽不下去,还喝什么粥呢。”
“可是……”
“我知道,他是想借燕窝粥,打探我有没有嫉恨抱怨,珍珠,你替我喝了吧。”
珍珠很是犹豫,但也不敢忤逆福晋,便去将燕窝粥取来,避开外头的奴才,替福晋一口一口吃下去。
“珍珠。”
“是,福晋,您吩咐。”
珍珠猛地停下了喝粥,捧着碗,紧张地看着主子。
八福晋问:“我是该让张氏早些生下儿女,还是让她永远都不能生?”
珍珠的心突突直跳,燕窝粥像是黏住了双唇,张不开嘴,说不出话。
只见八福晋含泪道:“她若能生,外人就会知道是我不行,可若连她都不能生,外人就知道是胤禩不行。我不行,遭人耻笑,胤禩不行,我更遭人耻笑,我到底造了什么孽?”
珍珠僵硬地点头,说道:“早些年,外人就是这样说四福晋的,尤其是府里的侧福晋和格格先后有孕,那些讥讽四福晋的话,就越发难听了。”
八福晋捂脸大哭,呜咽着:“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珍珠捧着碗,等福晋稍稍平静后,才道:“主子,您还记不记得,良嫔娘娘说的话?”
八福晋抬起黯淡无光的双眼,她并不喜欢这个婆婆,眉宇间不禁浮起几分反感:“什么话?”
珍珠道:“良嫔娘娘对您说,那些人对您的嘲讽讥笑,也会同样去对待旁人,要您别放在心上。他们就是靠作恶活着,四福晋是这么过来的,如今轮到您了,过了您这一茬,往后还会有人遭受这些欺负,这世上有好人,就必然有坏人,您说呢?”
“所以呢?”
“管他什么张格格李格格,您和八阿哥把日子过好,府里早些开枝散叶,就是体面,就是尊贵。”
八福晋浮躁的心,像是稍稍有了依靠,她抹去眼泪,抽噎着说:“好在还有你陪着我,老天爷安排那日让我救下你,救的,恐怕是我自己。”
珍珠连连摇头:“奴婢不敢当,福晋,这话本是良嫔娘娘说的呀。”
八福晋长长一叹:“我这婆婆,美丽高贵,更是有大智慧,可我总觉得她的心思不在胤禩的身上,好古怪的一个人。”
这个时辰,京城的角角落落都静了下来,公主府的大门上了锁,管事掌着灯笼巡视各处烛火,十分谨慎小心。
照规矩,公主府中应设长史官和保姆嬷嬷,分管家事及公主与额驸的房中事,额驸非召不得见公主,乃至无保姆嬷嬷的应允,不能与公主同房。
但这一切,因太后的偏爱,在五公主府里都不是规矩。
温宪婚后就自主掌家,立下各处规矩,大小事务皆由她自己做主,与舜安颜之间,亦如寻常夫妻那般相亲相近,不分尊卑。
此刻卧房里,舜安颜在书桌前写折子,温宪身穿寝衣,从床那边悄悄走来,冷不丁出现在丈夫面前,本想吓一吓他,可人家稳稳端着笔,笃悠悠地说:“你再闹腾,我就去书房写,不陪你了。”
温宪气道:“我没醉,你非听我四哥的,那四哥要你静静地守着我,你怎么不听,在这儿写折子?”
舜安颜自顾自落笔,写完后,再将纸上的墨吹干,温宪贴心地将笔和砚台挪远一些,待舜安颜收好折子,她便绕过来,轻轻跃起,往丈夫的背上跳。
稳稳地背住了妻子,舜安颜才道:“今日去了趟南苑,又奔波回直郡王府赴宴,你就不心疼我骑马坐车的辛苦?”
温宪只管趴在丈夫背上,软乎乎地说:“可我喝酒了呀,你不是要守着我,照顾我?”
“下回可不能喝酒了,你身子弱。”
“今晚热闹,没防住,恭亲王府的嫂嫂敬了我一杯,我就喝了。”
舜安颜背着温宪来到床边,轻轻将她放下,待要站起来,就被人勾着脖子倒下,若是与人打斗时,这一招他必然要跃身反击,可这会子,任凭温宪将他按倒在床上。
“额驸辛苦,我给您捶捶腿?”
“嗯,要使点儿劲的。”
舜安颜笑着,将一脸坏笑的人搂进怀里,更将那不老实的手,紧紧捉住了。
“你抓着我,我怎么给你捶腿?”
“咱们好好说会儿话,不闹。”
温宪抬起头,细细看丈夫的脸,问道:“你真不生我的气吗,也许明日后日,也许往后不知哪一天,又有人提起今日的事,嘲笑你挖苦你。”
舜安颜道:“那我就回家告诉你,让你替我出气。”
“可世上哪有男人,愿意叫女人护着,你若不愿意我处处为你出头,我可以收敛些。”
“收敛?”
“那怎么说,难道真要我全忍耐下?”
舜安颜温和地笑着,摸了摸温宪的脸颊:“不是我窝囊没用,才要你护着,也不是我不争气没本事,才要你护着,你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些人若能因惧怕敬畏你,而不敢欺负我,这不是很好的事吗?”
温宪听得懵懵的,问道:“真的好吗?”
舜安颜笑道:“我觉得很好,你护着我,等同皇阿玛护着我,多体面的事。那些笑话我的人,是不愿意要这份尊荣吗,是他们要不着。”
“你真好,那我就安心了。”
“但你要答应我,不要在落单的时候与人起争执,碰上不怕死的,发疯伤了你如何了得。”
“嗯,我听你的话。”
“还听话,你手往哪儿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