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贺季老寿诞,老太太也好”
进门的人是吴峻寄,杨一还愣了愣,这人在上次拉着他去笔会之后,后来还好几次上门。不过既然已经对此人毫无好感了,杨一自然是懒得应付,每每都让自己老妈出面,直接打发掉。
只不过此时在季棠郸家里,显然是没法躲着他了。对于吴峻寄的打算,杨一隐隐猜到了一些,但也不敢肯定,要是这人真的敢那么做,那简直可以称之为疯狂。不过一个心眼如此之多的人,多半是做不出来这么疯狂的事情才对。
抱着静观其变的态度,杨一没有做声,而是规规矩矩地在一边。果然,当吴峻寄进来之后,先是给老爷子老太太拜过寿,然后又寒暄了一圈,视线就落到了杨一身上。
“嘿小一果然也在啊,我就说嘛,季老的关门得意弟子,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可能不过来。”很是热情的凑了上来,这人根本就无视季棠郸和翟筠芳的冷淡,他也吃准了两位老人直爽归直爽,但是把上门的客人打出去这种事情,还是做不出来的。
老师是什么态度,学生自然就要紧紧跟随。杨一的师兄们师姐对吴峻寄也不太感冒,不咸不淡地应和着,现在见他找上了杨一,也都十分戒备。
老人的寿宴,除了中午的客人外,还有那些不够资格入席的,都挑在午饭后来拜访,都是送上礼物祝寿之后,就乖乖离开。吴峻寄是第一个,但是后面也有人算准了时间开始登门,昭缨他们就开始去接待其他人,只有杨一,被吴峻寄缠着不能脱身。
“小一,你那个《土疙瘩》,现在写到什么进度了?”
吴峻寄身上的落魄文人气息,很容易蒙蔽初次认识他的人,造成此人是真文士的假象。杨一第一次见面都未能免俗,但是前前后后接触下来,只觉得这货多半还是居心叵测的。
“嗯,还好,差不多完成了一半吧。”杨一想了想,语气绝对算不上热情,甚至很明显有敷衍的味道。
他以前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么一句话:当你处于历史的转折点时,自己是意识不到这一点的。就像现在,他在敷衍吴峻寄的时候,认为这只是自己无数的人际交往中,最无足轻重的一次,虽然对方显得很不知趣,但是勉强一下也就过去了。因为这不是在他自己家,而是自己老师的寿诞,他的一言一行,外人无疑是要指向季棠郸的。
吴峻寄其实已经很小心翼翼了,他自然有他的打算,要不然也不会在杨一身上如此用心。在他第一次见到杨一的时候,他就认定,这是上天送到他面前的机遇,这一次要是不能抓住,很可能终自己的一生,也不会再遇上第二次。
如同猎食的毒蛇,他小心翼翼地隐藏了自己的身形,缓缓游向早已锁定的目标。
“写到一半了?啧啧,小一你不但是文才好,文思也是这么敏捷啊”吴峻寄就感慨又羡慕地笑了笑:“你看看我吧,就算是写一首现代诗歌,那也要苦吟好些天,到头来还是不满意哪像你这小家伙,一部如此精彩的长篇小说,轻重缓急层次分明,而且还是个快手让我们这些爬格子的苦手羡慕都羡慕不来。”
活像个推心置腹的老朋友,又如同先入行的邻家大哥。如果是不明就里的人看见这一幕,多半会以为他们是交情深厚的忘年交,而不是无底深渊的两岸。只有最为清醒的人才知道,,当某些人露出了自己的獠牙和狐狸尾巴时,那才是最后的战役。
“现代诗啊,我还写不来呢。”杨一皮笑肉不笑的呵呵两声,如果是对其他人这个口气,季棠郸多半会跑过来,好好教教这个惫懒弟子什么叫礼貌。但是他现在关注的,却正好相反——杨一会不会太过单纯,被吴峻寄欺骗了。
“你还用些什么现代诗。”吴峻寄“嗨”的摇摇头:“只要好好完成手上的小说,其他的我不敢说,茅盾奖你是拿定了”言语中对于杨一的小说,是极为推崇的,就好像一个最最普通而热情的读者一样。如果语言也能代表一种力量,那么吴峻寄的这种,无疑就是杀人不见血的三尺红绫,温柔地绕上目标的脖子,然后在漫天的马屁中,终结对方的生命。
“看情况吧,这个东西也说不准的,评委的喜好,谁能保证摸透了?”杨一附和几句,好像他的确对茅盾文学奖有所企图一样,但事实上,他话里的评委,是龚古尔文学奖的评委,而非吴峻寄想象的意思。
“口味的确是有细微的差别,但是在大方向的把握上,也都是有个标准的要不然还怎么比较参赛的作品呢。”吴峻寄一副过来人的架势,就好像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又仿佛杨一是他的子侄,他为之操心,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一样。
看到杨一有些不置可否,吴峻寄觉得自己还要加些力气。本来他并不愿意,在季棠郸这里做的如此露骨,老头对他是个什么态度,他亦有自知之明,不过前面好几次去杨一家中,却没见到人后,对于这一次谋划志在必得的吴峻寄,不免就有些露骨了。
想了想后,他再次试探道:“这样吧,要不,你可以把稿子给我,我帮你递一下,是燕大的教授……”
看了看四周,他凑到了杨一耳朵边上,似乎是什么了不得的机密一般:“据说,今年的茅盾奖评委就是这位老先生。”
这人这么热心,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杨一反正是坐实了他的嫌疑,当然不会和他交心,想了想,就摇摇头:“这样不好吧,有老师在呢,不管怎么说,文章写完了总要先给他过目才对,现在绕过去找别人,有些不合适的。”
杨一的婉拒,却被吴峻寄理解为了少年人经不得名利诱惑,但是又拉不下面子。就愈发地卖力鼓动:“这有什么要紧的,你该给季老看就给季老看,这边我帮你把稿子递过去,也不妨碍什么而且两位文学大家一起点评你的文章,你也可以对比一下,多听点儿意见嘛就算季老知道了,他也绝对不会怪你的”
话毕,又补上一句:“再说了,我也不会到处乱说啊,这种事情,当然是我们师兄弟之间的秘密。”
杨一真是哭笑不得,这厮攀关系的功力,也算是越州文化圈子里面的头三把交椅了。总之说着说着,他就能不知不觉把关系拉近,虽然嘴脸难看了些,却还真是让人不好拒绝。
“那这样吧,等我写完以后,把所有的稿子都整理一下,再托你递过去。要不然半部稿子拿过去算什么事情,未免有些不太礼貌了。”随便点点头,杨一虚与委蛇了几句,要是不答应点儿东西,怕这人能一直缠到晚饭的时候。
“行,行”吴峻寄没口子地赶紧答应下来,他也知道一次不能逼的太狠,有了一个承诺,就算是一个进步。而且在这之前,他自己也有需要布置的地方,太过于迫切就没必要了。打定主意后,就对杨一笑笑:“那我现在也不递稿子,就是想看看接下来的剧情。你也知道,我们这些人啊,看到好文章却没能看完,那简直就是要了命一样,简直是茶饭不思……呵呵,我也不怕你笑话,现在看来啊,我倒是成了你那《土疙瘩》的忠实读者了。”
谁打算笑话你了杨一很是无语,而且这厮说来说去,说到底,现在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吧。
也得亏能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到了这时候,杨一还能说些什么呢。指望这厮自己良心发现,看来不太现实,自己该做什么还是做点什么吧。
于是也不再犹豫,对吴峻寄点点头示意一下后,进了季棠郸的书房,看样子是要去拿稿子过来。
看着杨一的背影,吴峻寄刚刚还满脸热情和蔼的笑容,瞬间变得诡秘莫测,狠狠抿了抿嘴,咽下一大口唾沫后,又重新正襟危坐起来。
等了不到片刻,杨一回来了,双手空空。看到少年的手中什么都没有,吴峻寄眼中掠过一闪而逝的失望,但随即又热情起来,看不到半分的不满。
“怎么,老爷子还舍不得?”吴峻寄作色往书房使了个眼色,显得很是不把杨一当外人:“还是又有什么章节写的不好,不入他老人家的眼了?”
不知情的人,绝对会以为这人是季老的门下,对老头儿的习惯了如指掌。
“没有。”杨一没坐下来,而是一脸天真纯良的笑容:“老师正在批我昨天的章节,他说让你一起进去讨论讨论,看看有什么地方不妥的。”
吴峻寄的瞳孔,有一个瞬间的扩张——紧缩变化,他知道老头儿对他不待见,能够每次给自己开门,也就是看在自己父辈的情面上。所以每次自己上门,老两头都是不冷不热做一个面子功夫,绝不会有什么深入交集。
可是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那死老头子转性了?对自己内疚了?吴峻寄咬咬牙,随即就把这个念头从脑海中赶了出去。
去看看也好,看着老而不死是为贼的乌龟,到底打得一个什么主意。
有些人就是这样,他们只觉得别人对自己不好,那就是千不该万不该,不是个好东西却从来不反思一下,自己又是什么样的人,哪怕在别人看来是很平常的举动,他也觉得是对自己别有用心。
“来了。”季棠郸正坐在书桌里面,头也不抬,只是斜眼从老花镜上面看过去,乜了进来的两人一眼。
这才是这老头子该有的态度嘛看到季棠郸对自己不咸不淡的态度,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吴峻寄这个心中有鬼的家伙,居然先是长舒了一口气,把心放回了胸中。有些人自己心里面有鬼以后,心理就渐渐扭曲,别人和颜悦色,反倒是所图不轨,只有一贯拿臭脸给他,那才是正常。
在这种日子,其实季棠郸当然是不会一个人,独自泡进书房的,他现在把其他人都丢开,也是配合杨一演戏罢了——嗯,从这个方面来说,吴峻寄也不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是小吴啊,听杨一说,你也很喜欢他现在的这本小说?”老人放下了手中的文稿,然后把手上的稿子递过去,这一瞬间,吴峻寄居然生出些受宠若惊的感觉,但随即立刻暗暗摇头,把这种想法赶了出去。
表面上,还是毕恭毕敬地站在旁边,连想坐下的意思都没有,接过了稿子后,他衣服如获至宝的模样:“是啊,说了不怕季老笑话,小一的这部小说,那真的是我一辈子都写不出来的水平不过虽然我笔头上的功力有限,但是说到鉴赏文章,还是能看看的……嗯,不对不对,也不能这么说小一的这本小说啊,我看只要是圈内的人,都知道它的价值。”
听了这话后,仿佛很是认同,老人的脸色也和气了几分:“是吧,我也是这么想的,其实不要说你们了,就算是我自己,也写不出来他这个东西说到点评勉强也能胜任,可要自己来动手,算了敬谢不敏”
吴峻寄听老人这么说,就连忙恭维:“这是哪里话,我看呐,还是您现在精力不济要不然,我看在小一的刺激下,说不定您也能焕发文学生命的又一春,来个师生双响炮,那可真算是我们越州文坛的佳话哟。”
“呵呵,你这嘴巴,从来就没有不巧的时候。”老人似乎兴致不错,也不好继续拿架子,对两人点点头:“都做吧,站着干嘛小吴你先来,说说你对这部小说,大体有什么感想。说出来了,也好给杨一做个参考。”
“您别,您别说是参考,那都是抬举我了”吴峻寄谦虚的不得了,却迫不及待地翻开了稿纸,还不忘抬头对杨一笑:“我就是单纯的读者,没资格批评这书,没资格”
季棠郸笑了笑,没接话,杨一就更是不发表意见,屋子里一时间也沉寂下去。
但是在房间里,某个一眼看去很难注意到的角落中,暗红的电子指示灯,无声地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