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天过后,大约是意识到在季棠郸这里讨不到什么好处,或者说,就算是老人讲真话他也没办法相信这个事实,就只好求救一般转向杨一:“小同学,这个,这个稿子……”
杨一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面对这样的目光了,当然是不怎么放在心的。
不过,那个老家伙也不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就这么把他抖露了出来,杨一还是有些不爽。是不承认呢,还是不承认呢,还是不承认呢?刚刚还百般盘问质询,现在调头就把他给卖掉了,要是就这么顺着季棠郸的话答应下来,杨一觉得自己的念头实在是难以通达。
这念头不通达,谁知道自己接下来会做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
但是杨一在心中考量了好半天,心知要是不把老头儿哄开心了,求他翻译又是麻烦不过的事情。片刻后就想明白了利害关系,他就老老实实点头:“嗯,也是午刚刚拿过来,给老师过一下眼。”
杨一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清澈神态大方,让那男子想要说什么,喉头又像是堵塞住一样,不由得就信了他的话。说起装乖扮嫩,杨一现在也是熟稔得很,不熟悉他的人中招是在正常不过。
这男子看到杨一坦然承认,而季棠郸也是毫不作为的模样,心里面当真是滋味复杂得很。他姓吴名峻寄,是季棠郸一位故的孙子,算得香门第。自从读识字起,就以平生能留下一本传世名着为毕生的目标。吴峻寄的这个人生目标,倒也不能算是家中长辈们后天强行灌输给他的,要归于个人的理想。
但是现实和理想往往是难以统一,他吴峻寄也算是家学渊源,而且自少年立志,他的文章也是时常被长辈亲拿出来品读的。那个时候,家里面的老人,还有自己爷爷的这些老朋们,都认为他能传承其祖衣钵,对他也是不予余力地培养教导。
但是终究是天赋面差了些,他从少年时代做的文章是个什么样子,到了而立之年的年纪,笔下的文字几乎就没有太大的进益。
光是这些也就罢了,以季棠郸的涵养气度,是绝对不会用先前那种不咸不淡的态度,来对待老后人的。吴峻寄最大的问题,是他做派酷肖传统知识分子的温雅清高,但内里却争抢好胜,甚至少有容人之量。
广为流传的,是他和另一个大学年轻助教的龌龊,那老师也是年少得志,所以每每遇事也有些不能容人。但这件事的起因,还是因为吴峻寄引用了人家一片诗文小品,却又没有及时通知。
两人的笔墨官司前后打了半年,在越州作协文联里面是广为流传。后来还是季棠郸这些老头子们看不下去了,以自己的名望把事情压了下来,这才不至于让老含恨九天。
但这件事,也彻底耗干了几位老人对吴峻寄的耐心,文人可以无才,却不能无德。老一辈重便是这些东西,他们自己是风光月霁的人物,对于晚辈自然有诸多严格要求。但和他们的期许相反,这些苦心孤诣最后都成了一场空!吴峻寄不单是写作缺少些天分,就连为人处世,也离表面那种谦谦君子的模样相去甚远。
用老人们很不乐意,却又不得不承认的说法,吴峻寄太过虚伪。
因而才造就了现在的情况,每每当他拜访这些老人的时候,碍于老朋的情面,肯定是不能闭门不见的。但见了面后,对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这人,那就又要另当别论了。
对这些情况,杨一当然一无所知,现在看到这人神情复杂的样子,也懒得深思。这种反应才是正常的,能够获得除了诺贝尔之外,在世界文学界为人公认数一数二奖项的小说。肯定不会是什么浪得虚名的东西。
哪怕是获奖之后引了一轮又一轮讨论的《地图与领土》,也有其引人入胜的亮点,作者甚至被誉为当代加缪。就更不用说几乎是收获了一致好评的《坚韧的石头》。
那边吴峻寄终于是回过神来,当先从藤编沙起身,主动对着杨一伸出手:“真是没想到,没想到啊!我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做天才。”
很明显,尽管吴峻寄为人不堪,但文字的魅力,或者说是情绪的感染,还是让他深深为之叹服。这就是把好东西拿给内行人看过后的反响,是诗人们朝圣大唐先贤,是舞者们遐思霓裳羽衣,是操琴者遥想嵇康广陵的感情。
尽管一个人对某项技艺的感情深厚程度,和人本身的品德操行并不成正比。
杨一哂了两声,不知道怎么回答。还天才呢!要是季棠郸知道了这部小说的真实来历,还不把自己吊在天花板喂鞭子啊!
这边吴峻寄看杨一没有反应,把手又伸长了些:“呵呵,看来小师弟是看不我这个屡试不第的小人物啊,这个薄面都不给我,我做人没有这么失败。”
那边季棠郸眼睛眯了眯,终究还是给故人之后留了几分面子。而杨一听了这话,也不能再假装痴呆了,赶紧伸出手去:“哪里哪里,呃……”
自己还不知道这人怎么称呼呢。
吴峻寄看出了杨一在踟蹰些什么,握过手后,从西服内袋掏出一张名片:“吴峻寄,多多指教。”
杨一接过名片后,还是礼貌性地看了一眼才放进自己兜里。天知道季棠郸和这个吴峻寄是什么关系,要是老爷子纯属今天抽风,或者是人家的家务事,自己也贸然给人白眼就不太好了。
“小师弟怎么这么年轻啊,是越大中文系少年班,还是……”吴峻寄看杨一把名片小心放好,眼睛又亮了几分,话里话外热情洋溢,不知道的人多半会认为他才是这里的主人家。
“不是。”杨一就有些纳闷了,为什么见到一个人就以为自己是越大少年班的?自己肚子里那点儿墨水,只怕是季棠郸和沈嵩之联名推荐,也会被毫不留情地开除掉。想归想,杨一嘴还是连连笑着否认:“没,没!我可没这个水平越大,现在个一高就挺吃力了。”
这些话绝然不是杨一的客套,而是真得不能再真的大实话。他现在再去参加学校的考试,除了语文和外语两科外,其他所有科目加起来能捞个6o分……
嗯,杨一决定那就马去买彩票,毫无准备就重生以至于连一张3d中奖号都记不住的苦逼,简直就是伤不起啊!
但是在不知情的外人听来,这所说的这些,实在是有点儿谦虚过头实则骄傲的意思。不过吴峻寄惯于掩饰内心,此刻也只是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摇摇头:“一高?这个一高?”
他转头示意了一下窗外:“就是外面这个越州一高?小师弟你这……”
杨一耸耸肩膀,不想在这面纠缠,就岔开话题道:“还是学生,学生。那个,吴……叔叔你和老师聊,我就先走一步。”
天知道杨一现在有一种想吐的感觉,这个吴峻寄,可未必就比他重生前的岁数要大,两人怎么都应该是平辈论交。好在这厮回到了十六岁的年纪后,扮天真纯良也不是这一次,捏捏鼻子也就忍了过去。
“等一下。”吴峻寄还没来的及说什么,季棠郸就哼了两声,神态像极了年末去杨白劳家收租子的地主老财:“我还没点头呢,你走到哪儿去?到小房里面去,把接下来的章节也续,起码五千字!”
又想了想,自己这个要求似乎确凿有些过分了,季棠郸就勉强改口:“算了,就两%三千字!要是写不出来,你可是要那话来说的!”
吴峻寄只当老爷子是见猎心喜,心里面正难以抑制地泛起了一股酸意。以前他跟着自己的祖父,也经常能出入这些声望卓着的老先生家中,而且里面不少人都是手把手地指导过他做文章。现在这也是一代新人换旧人,自己要巴巴赶着,才能请季棠郸看一眼自己的稿子,倒是这小子,老头儿连一时片刻也舍不得放他走。
至于他人格的缺陷,吴峻寄很茫然地选择性无视了。
但只有杨一才知道,感情到了现在,这老家伙还是不放心!心里面暗自庆幸的同时,也不由得为老一辈文人的认真细致而深深折服。这是有多严格自律,才会对一个学生的文章也三验其身?看来自己以后再要“改编”什么东西,必须得像这次一样,准备工夫千万要做好了!
改邪归正?重生男嗤之以鼻,什么是邪什么是正?文学作品是部分国界的,但是作者是有国籍的,总而言之对他国作者实行拿来主义,杨一表示毫无压力。
良心什么的……杨一嗤之以鼻,呸,陋习!以后有机会找到石悦和张牧野后,《明朝那些事儿》和《鬼吹灯》还能问世也就罢了,要是就此夭折,那么这两本改编文的收益,杨一肯定是要分润给他们绝大部分的。
至于国外的鬼佬猴子阿三黑叔叔……
玩儿蛋去你们,我能选你们的作品,那是对你们的一种肯定。
不过眼下,还是先搞定季棠郸才行!
这文章要是不经过老人的手,怎么拿去法国参评?虽然国内也有其他几位以翻译见长的名家,但问题是杨一一个都不认识。而且里面有相当一部分,只是擅长把国外作品译为中文。
要是反过来,指望他们把汉语作品翻译成英文或是法语,那就有些呵呵了。
而且还有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在翻译的过程中,季棠郸和他可以随时交流沟通,对于这部作品最了解的自然是杨一本人——苦逼如阿提克.拉希米,是没办法问此獠追回属于自己的版权了——所以在很多地方,即便是季棠郸的文字功底比杨一只深不浅,也必须充分了解后者的写作意图后,才好进行针对性的翻译工作。
第一次总是比较困难的,杨一这么安慰自己。等到老头儿对这种事情习惯后,想必也就不会再说什么,一本可能是抄袭,那两本呢,五本呢,十本呢?
野心勃勃的杨一乖乖进了隔壁的小房,至于这个吴峻寄在这里和老爷子谈些什么,杨一的好奇心还是比较有限的。
不过前一世里面,譬如季棠郸,沈嵩之……这几位的大名自然不用多说,杨一也是有所耳闻的。甚至就算是罗戈,重生男也有些许的印象,大抵是在越州日报的文化版面,有过惊鸿一瞥的缘分。
可这个吴峻寄,他可以肯定,自己是没有半分印象的。
哎哎,想这么多干嘛!杨一一个激灵晃晃脑袋,摊开稿纸,很是悠然地爬起了格子。
回忆,然后把记忆中的文字重现而已,一个下午写5ooo字,还真心不多。
……
一天就这么过去,杨一在季棠郸的监视下,新赶出来的稿子,最终获得了老人的点头承认。如同杨一所说的,能写出来此等文章的人,会甘心署别人的名字么?季棠郸听了这话后立时哑然,最后也只能承认,杨一这个解释还是很有道理的。
既然季棠郸接受了他亲眼所见的东西,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得多了。当杨一把他的打算合盘托出后,老爷子也只是略微诧异了一下,问了一句为什么不参加茅盾文学奖,随后就承诺了翻译的事项。
这是华夏当代文学扬眉吐气的契机,季棠郸不答应才会有鬼了。而且要是杨一真的能够捧得桂冠,那他这张老脸该多有面子?
谢绝了老人的留饭,虽然是长者赐不敢辞,但毕竟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杨一十分满足的下了楼。外面已经是暮暮春霭,夕光四合,倦鸟扑棱着翅膀剪影而过。
高三的教学楼那边,传来压抑了一天之后的欢愉喧哗,一二年级的这边,却是寂静无声。
今天是周末?
正在放松自己眼睛的时候,楼道口外面忽然转出一个人来。杨一还在纳闷这人为什么会笑的这么热情,然后慢了一拍的思维才反应过来,这人居然是吴峻寄。
“小师弟,你平时在老师家里,也是一待就是一整天?”吴峻寄的热情劲儿,让杨一都快有些吃不消了。可偏偏这种有些过了头的热情,又难以引起他的反感。
“呵呵,也不是经常,看老师的心情。”杨一瘪瘪嘴,做了个“你懂的”眼神,然后就不说话,只是这么看着对方。
显然这不是偶遇,看吴峻寄的模样,怕是已经等候自己好久了。杨一在小房奋斗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沉浸到了文章的篡改中,也没注意这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小师弟真是风趣啊。”吴峻寄眼见杨一这么沉得住气,虽然也觉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但终归就是此消彼长,自己有些忍不住了。又随便说了两句佚事趣闻后,就转认真地看向杨一:“那个,小师弟,我这里实在是忍不住冒昧问一句,午那个稿子……”
“是我的,我想吴叔叔和老师认识的时间,肯定比我和老师认识的时间要长!他是个什么性格,你还会不清楚么?”
杨一不知道这位的来意,却也并不心急,稳稳当当地应对。
“呵呵,那倒是。”吴峻寄笑了笑后,整理了一下脸色,却还是掩不住内心的激动一般,对杨一正容道:“那小杨师弟你知不知道,你这个稿子,到底有多出色。”
咦?这人在这儿喝了半天的风,就是为了来夸夸我的?杨一顿时就纳闷了。
“很好么?”重生男很是万恶的谦逊一笑:“我不觉得!”
这一句“我不觉得”,依稀有几分老男孩中壮硕伪娘的风采。
吴峻寄显然是被噎了一下,好容易才把这口抑郁之气咽下去,然后很是语重心长地对杨一道:“小师弟,虽然老师一直不承认我这个学生,但不管怎么样,我的心还是向着老人家的。”
不是我军无能,而是共军太狡猾……错了错了,不是杨一眼睛不好使,而是吴峻寄演技太精湛。当初季棠郸这些成了精的老家伙,也是时日渐久才品咂出此人心术不对,杨一只不过一个照面,哪里就能看穿他的内心。
不过他终究比一般小孩子耐骗许多,反正抱定一个原则,我不知道的东西我就不开口。
察觉到了杨一忽然有些淡下来的态度,吴峻寄也不继续绕弯子了,直接笑道:“算了,其他的废话说多了也没用!我在这里等了这么久,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出的打算?”
出的打算?杨一愣神,好像……自己的手里,还有一个名为阳一出版的单位?
吴峻寄却不清楚此节,还以为杨一因为自己的话,高兴得有些傻了,就赶紧趁热打铁:“小师弟没接触过出版方面的东西……”
杨一很想说我接触过,我清楚得很,什么版税、隐性条款、附加条款、出版渠道,销售码洋,我都清楚得很!跟着罗戈厮混了这么久,杨一就是想不清楚也难。
但那边吴峻寄却自顾自滔滔不绝:“所以你不清楚,像你这样的文章,根本就不用投稿!只要稍微放出些章节,就能引得那些出版经纪人,编辑什么的蜂拥而至。不过光是作品好没有用,你这样的新人,被他们在稿费抽水是板钉钉!可要是师弟信任我,把稿子的出版交给**作,我能保证你名利双收。”
这是个什么情况?
杨一哭笑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