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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情 时至初夏,天光早亮。

早上六七点钟的光景,城市还未全然苏醒,菜市场已满是喧哗和热闹。

刘卫东拖着残腿赶起了早市。

沿道上,照面的商贩与路人。

“哟,刘老板又亲自来买菜么?”

“最近发财了哟?”

“赔了几百万嘛?啥子时候请客?”

……

打来的招呼里总夹带着影影约约的恶意,让人分不清是玩笑还是嘲讽。刘卫东只是勉强回应着,而后快步走开。

他是本地人,菜市里熟识的面孔不少,但他却专挑些面生的,倒不是他凉薄,而是不知怎的,近来在那些“熟人”跟前,他杀价的底线总是要较他人贵一些。

每有异议,对方总会说:

“你两口子在洪总那点儿搞了怎么多钱,一辈子都吃喝不愁了,还计较这么一『毛』两『毛』?”

他辩解了几次,反倒引来七嘴八舌的围攻说他“不厚道”,也就懦懦不言了。

市场里逛了一圈,瞧见边角里,几个中年『妇』女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时不时冲他指指点点。

刘卫东认出其中有曾经的老顾客,刚要上前打声招呼,对方却如同撞见了瘟神,一哄而散。

他神『色』一僵,苦笑着离开了市场。

但回家的路上也不安生。

这个时间段,学生们开始陆续上学。

他倒霉,撞见个熊孩子。

这个系着红领巾的小屁孩就像只乌鸦,刘卫东则是他盯上的腐肉,张着“双翅”在他身边跑来跑去,一刻不停地呱呱叫着。

“刘瘸子!刘瘸子!刘瘸子!刘瘸子……”

刘卫东耐不住瞪了一眼,身后一直笑眯眯旁观的家长立马『插』了上来。

“你要做啥子?”

“他……”

“他还是小娃儿,不懂事,你这么大个人跟他娃儿计较啥子?!”

刘卫东没话说,闷着头落荒而逃。

回了家,才到楼下,就听见妻子尖锐的咒骂声。

正好撞见了个同楼的住户,对方没开口,他已习惯地低头道起了歉。而后就同往常一般,在对方的抱怨与妻子的叫骂里,回家,做饭,收拾行头出门“工作”。

他“工作”的方式很不一般。

先到某个官府部门楼前,挂起横幅,上头四个字“请求公道”,再摊开一幅白布,上头写着洪岱海撞人的始末,其实就是静坐抗议。

在那件事之后,自家的宠物店受到明里暗里的打击,是开不下去了。在家呆着照顾妻子,又会被妻子嫌弃,让他出门找法子寻个公道。可他有什么法子,无外乎就这么抗议着,几个月下来也算全市皆知,白白成了别人口中的笑话。

他正愁眉苦脸。

冷不丁的,一把扫帚赶着落叶、尘土扑面而来。

“不要『乱』甩垃圾。”

一个环卫工人往他脚下胡『乱』扫了几扫帚,刘卫东赶紧抓起白布,一边躲闪,一边道歉。

…………

对面街道的出租车上,李长安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那个瘸子是活该。”

旁边的出租车司机突然开口,倒是勾起李长安一点兴趣。

“怎么说?”

司机一边打下计程表,一边侃侃而谈。

“这个人原来是开宠物店儿,前几个月两口子散步的时候,遭洪总的司机撞了,娃儿流产,老婆也瘫了,可怜是可怜,但他硬说是洪总酒驾撞的他。开玩笑,洪总啥子身份,还开车亲自撞他?结果这几个月,生意也不做了,瘫痪的婆娘也不管,天天在官府这点儿挂横幅。”

司机脸上满是嫌弃。

“这种人我见多了,都是些刁民,就是看到别个有钱,管他是不是,反正逮到点儿机会,就想咬一块肥肉下来。”

“这种刁民多么?”李长安问道。

“多哟。”司机拍着方向盘,“我跟你说,前几天,那个丰顺村有个叫鲍……”

话到这儿,这司机的舌头来了个急刹车,瞧着李长安干笑了几句,很是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老师,你去哪儿啊?”

李长安系好安全带,笑道:

“丰顺村。”

这司机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古怪,李长安也不说破。

“怎么嘛?你这车不走吗?”

“走。当然要走。”

司机嘿嘿了几声。

“但是要加钱。”

…………

“我已经到丰顺村了,等而会儿就去采访鲍志云。”

“放心,不得暴『露』身份。”

“我晓得,一切小心。”

李长安挂断了电话,笑着摇了摇头。

昨天经过道士的提醒,袁大队长立马将对洪岱海团伙的警惕度提高了好几个级别。这次李长安下乡找鲍志云,他就死活让李长安不能暴『露』身份,生怕道士暴『露』真实目的,让洪岱海给收拾了。

可他哪里会知道,道士见识过的阵仗可比些许地方暴力团伙凶残得多!

道士把手机收起,举目四望。

脚下是一条乡间公路,通向远处十来户人家组成的小小聚落,而在公路的两侧,是大片绵延不绝的红茅田。

这个时节,红茅已然抽穗。鲜红的茅穗好似秋天的稻田一样密密麻麻的,被长风吹拂,好似燎原的浮焰。

这景象也能称上几分壮美,但道士看了几眼,就失去了兴趣。

概因这东西说得玄乎,实际就是一种红『色』的茅草。

李长安对它并不陌生。

小时候下地除草,最讨厌就是遇到这种茅草。叶子割手不说,根茎也是又深又多,还互相连接成网,你还不能直接把根系挖断只弄出植株,因为这好比帮它播了种,明年就会长得满田都是。所以这玩意儿在李长安的记忆里,处理起来最是麻烦不过。

没想到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某自称“延年益寿、滋阴壮阳”的『药』酒的主材料。

也不晓得万一“红茅『药』酒”的泡泡哪天不慎被戳破,这漫山遍野的茅草该怎么收整?

道士摇了摇头,这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东西,也懒得多想,抬头找对方向,只管去找鲍志云了。

…………

鲍志云是个五保户,经营着一间祖传的菩萨庙。

这种小庙在乡间颇多,通常是师徒或者父子相传。

虽说名字与佛门有关,但主持者一般不是和尚,里面供奉的也不全然是佛陀,而是佛门、道教乃至于地方野神兼而杂之,全凭地方喜好供奉,有名气的玉皇大帝、南海观音,没名气的猪王菩萨、牛王菩萨。

总而言之,就是把用得着的神仙们都安置到一块儿,求得上谁就拜谁,也懵管尊神是哪儿条道上的,通通都叫“拜菩萨”。

这个职业早些年挺吃香,现在就不景气了,丰顺村自然也是如此。

前段时间,村里把庙子附近的土地盘出去要建个养猪场。

这鲍志云想着自个儿无儿无女,庙子没继承人,自己年岁大了也活不了多久,再加上周围人轮番相劝,也就不情不愿应承下来了。

可没料想,后来一打听,庙子这一块儿地,在养猪场的规划里是拿来建储粪池的。

这哪儿成啊!

老头当时就不干了。

但你不能说人家出尔反尔,一来钱没拿合同没签,二来人家也是有道理的。这庙子是祖辈传下,有些年头,不大不小算个文物。

人家这是保护文化遗产哩!

然而。

道理这东西只能说与讲道理的听。

这承建养猪场的公司是挂靠在红茅集团名下,幕后的老板也是洪总小老婆的舅舅的儿子,在綦水这一带是属螃蟹的。

当晚就把这小庙给强拆了。

老头气得跳脚,在官府闹了几番无果,扬言要去北平上访,可人刚到了火车站,就没了音信,直到前几天,再次现身已然成了神经病。

眼下,不能独自生活,被村委会托付给了他的外侄代为照料。

…………

李长安把鲍志云的资料在心里揣摩了一番,抬眼到了路边一间农家小院。

按照袁啸川给出的地址,这应该就是鲍志云外侄鲍春明的家了。

“你好。有人在家么?”

李长安隔着大门喊。

“有人,外头是哪个?”

有些意外,门内立马有了回应。接着,大门打开,一条土狗窜了出来,冲李长安一顿『乱』吠。道士只拿眸光一扫,土狗呜咽一声夹着尾巴就窜了回去,差点把门后走出的人撞了个趔趄。

那人骂了声“死狗”,转头冲道士笑了笑,自然而然地要来握手:

“你是?”

“打扰了。”道士握手道,“我叫李长安,是小渝网的记者,这次是专门来采访鲍志云鲍老先生的……”

小渝网记者的身份,是道士和袁啸川商量后冒顶的马甲。

这个网站是省里的一个地方媒体,有一些立足于民俗的栏目。恰好,綦水这一带有供奉“盐水女神”这个古老神明的习俗残留,而鲍志云家传的菩萨庙供奉的主神正好是她。

所以说,李长安此行用这个马甲实在再适合不过。

果然。

“原来是记者同志,请进,请进。”

这人听了忙不迭请李长安进门,而道士却注意到,该人年约五十几许,体型富态,面皮白皙,衣着休闲,但却蹬着一双锃亮的皮鞋,戴着机械表,头发也梳得油光水亮。

鲍志云的外侄鲍春明是个土里刨食的农民,这个人的形象、作派可不相符。

道士直接问道:

“你是鲍志云老师的外侄,鲍春明么?”

“哦,我不是鲍春明。”这人笑道,“我是鲍志云另一个侄儿,我叫鲍春华。”

说完,他叫出了屋中两大一小三口人。

分别是鲍春明夫『妇』和他们的女儿,这一家三口齐齐整整的迎了出来,神『色』中没什么诧异只是有些紧张,身上衣物也是干干净净、崭崭新新,很是正式。

道士瞧了眼时间,这个时候正是该上坡干农活的时候,这一家三口却穿戴整齐,一个不拉恰好呆在家里。

呵。

这还真是“凑巧”。

看起来,红茅这伙地头蛇的触角要比想象中伸得更长。

李长安不动声『色』。

“请问鲍老先生在不在呀?”

“在。”

鲍春明连连点头,指向了院落一角。

道士顺势看去。

那里用石棉瓦搭着一个小棚子,李长安先前没注意,只以为是狗窝或是柴棚,现在仔细一看,里面缩着的“物件”分明是个大活人!

“我们也是没得法!”

鲍春明连忙解释。

“他不能进那啥子叫封闭空间,只要四面有墙,就是打开窗户都不得行,一进屋就发疯,所以我们才在院子里给他搭了个棚棚。”

说完,鲍春明的老婆生怕李长安这个记者不信,回去『乱』写一汽,跟着说道:

“不光是这样,他还非常怕黑,电灯一定要照个通宵,昨天半夜停电,他闹得半个村都睡不到觉。”

这俩夫『妇』平日像是积了一肚子苦水,眼下逮着机会全给宣泄了出来。

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直到鲍春华使劲儿咳了几声,才终于打住。

两人于是讪笑不言,鲍春华瞪了他俩一眼,又对李长安说道。

“李记者要采访,我们是欢迎的,但是有两点。”

“请说。”

“一是他这个病不能有人碰他,只要挨近了,他就发疯打人。你要问恐怕只有在这儿问。”

“这个没得关系。”

“二么,是他不大搭理人,有时候你喊死了他也不得回你一句。”

“来都来了,总要试一下。”

于是,道士搬了个小板凳在棚子前坐下,似模似样地拿出了笔记本、录音笔,但在仔细打量鲍志云的第一眼,李长安的心就凉了半截。

鲍志云抱着双腿蜷缩在棚子最里面,衣服肮脏,花白的头发胡须支楞着,神情木然,双眼里眸光涣散。

道士试探着问道:

“鲍老师,我是小渝网的记者,我叫李长安。你听到我说话了么?我有些事情想问你。”

鲍志云木讷无言。

“我们之前联系过呀,但前一段时间,你突然没得消息了。”

鲍志云依旧呆滞。

李长安又接着说了几个句,还拐弯抹角的提到了“失踪”、“红茅『药』酒”、“火车站”等,可这鲍志云通通是半点回应也无。

道士不由悄然叹息。

人是真疯了,也是真的问不出东西了。

既然如此,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了,但做戏要做全套,道士顺口问了句:“你对盐水娘娘……”

可没想,就这么半句话。

在采访中一直木讷的鲍志云却突然抬起头来。

他双目直勾勾地瞪视着李长安,又忽的低头翻出一个物件,双手平举在道士眼前。

老人张了张嘴。

忽而涕泪直下。

“菩萨。”

那物件正是一尊神像。

只是寻常的民间工艺,塑造、描绘还算用心,但奈何已然残破,左臂缺失,嘴部被铲掉一块『露』出了泥胚。

但道士却感知到了一点不一般的东西,和刘卫东家中的神像相同的东西。

神明。

或者说,是从众生信愿,从人的虔诚拜祭中,偶然诞生的魂灵。

但在这末法之世,便是这类神明也是无根之萍,纵使拜祭不休,多半也只是懵懵懂懂难以生出完整的智慧。眼前这位也是如此,再加上丢了庙宇,损坏了法身,已然成了风中之烛,奄奄一息。

道士心思一动,伸出手指在神像上轻轻一点。

顿时他眼前忽的一花。

随即,便见着神像幻化成一位宫装丽人,可惜左臂残缺,面上无口。她冲李长安盈盈一拜,而后抬起右手指向某处。

然后又摇身一变,换化作一个男子的形象。这个人浑身邋遢肮脏与鲍志云有得一比,不过鲍志云是呆滞,这个人则是痴傻。歪着头,顶着鸡窝样的头发,咧着嘴『露』出两排大黄牙。

这人……莫不是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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