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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时节,郊外的山林染上了少许的黄。

两人两马散步在郊外的河边。

夏楚悦亲昵地摸着墨宝的长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的墨宝像是进了美容院,谁能想象到它几个月前瘦骨嶙峋的模样?如今它的皮毛光滑油亮,肌肉结实,双眼有神,鬃毛柔顺整齐,四肢有力,一看就知道是匹宝马。

墨宝乖顺地蹭着她的手,眼睛眨了两下,微微眯起。

看着一人一马亲昵的模样,风飞有些吃味,只不知是在吃墨宝的醋还是吃夏楚悦的醋。

“色马,我让人替你疗伤,照顾你吃喝拉撒,把你养得膘肥体壮,一看到美人,就把我这恩人抛到九霄云外,没良心的畜牲。”

墨宝喷着鼻息,似是对风飞的醋味不以为然。

“你还得瑟了,忘恩负义的家伙!”风飞怒笑着拍了拍它的颈项,“再这样以后不给你找媳妇,让你孤零零一辈子。”

也不知道墨宝听懂了没,扭着脖子躲开他的手,又朝他喷了一鼻子的热气。

夏楚悦见状,忍俊不禁。

风飞带着些许委屈斜睇她一眼:“合着你和它串通一气,看我笑话呢。”

“无聊。”夏楚悦轻吐二字,放开墨宝向河边走了过去。

风飞拍拍墨宝:“速雷借你,别来打搅我们。”

说着把绳子放开,跟在夏楚悦后面。

“如果不是认识你,我会真的以为你是个男人。”风飞调侃地看着她走路的姿势,虽然不像男人那么大步,但是那力度那节奏那姿势都不似有教养的千金能走出来的。

夏楚悦云淡风轻地回道:“爹爹是军人,我自是学不来那些大家闺秀的端庄淑雅。”

风飞摸着下巴看她的侧脸:“这倒是,江夏王英勇善战,是个值得尊敬的大将军,虎父无犬女,想来你对行军打仗也有几分了解吧。”

夏楚悦眸光一闪,“谈不上了解,读过几本兵书而已。”

风飞看着她,若有所思。

接下来两人都没怎么说话,静静欣赏着郊外的美景,青山绿水,蓝天白云。

并非只有两个人出城踏青,城里不少年轻人也都出来游玩。

风度扇扇的风飞频频引来惊艳的目光。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姑娘,一看到风飞顿时惊为天人,秋眸含春,双颊带粉,一副春心荡漾的神往模样。胆小的只敢偷偷地瞧,胆大的则故意走到风飞身边佯装跌倒,或是经过风飞面前,假装手帕不小心掉到地上。

风飞应付这类事已经熟能生巧。

若是往他身上跌的,他不动声色地往旁边一退,那些投怀送抱的姑娘要么摔倒在地,要么摔向夏楚悦这个假男人身上。若是倒向夏楚悦却没被接住的,那些姑娘就骂她没风度;

若是夏楚悦扶了一把,那些姑娘就尖叫着骂她色狼;

弄得夏楚悦两头不是人;而风飞这个罪魁祸首就在旁边看笑话,结果摔倒的姑娘又被迷得晕头转向,忘了爬起来。

“笑笑笑,不怕笑抽筋了。”夏楚悦愤愤地睇他一眼,拍了拍身上的衣服,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莫不是把胭脂水粉全都倒在身上了?

看到一向冷静自恃的夏楚悦难得羞恼,风飞笑得更加开怀,嘴角咧得高高的,露出两排白牙,桃花眸笑成了月牙儿,虽然笑得没形象,却依然好看得紧,不知道多少姑娘的心沦陷在他迷人的笑容里。

“你这是嫉妒。”他揉了揉笑僵了的双颊,意有所指地讲道。

“呵,自恋!”夏楚悦嗤之以鼻,撇开视线,耳根微红。长得如此妖孽,难怪会引来狂蜂浪蝶。

“啊!有人落水了!有人掉水里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惊呼声。

夏楚悦两人笑容一滞,寻声望去,只见河岸边聚集着不少人,河流中央,则有一个人在扑腾。

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却没人下水救人,都在岸上看热闹。

夏楚悦眉头一皱,往那边跑去。风飞见状,也追了过去。

靠近了听到有人在叙述经过。

原来落水的人貌似是个轻生的姑娘,之前坐在河边草地上痴痴地望着河水,大家也没在意,谁知那姑娘忽然站起身就跳进了河里。傍晚河水涨潮,水流比较急,不一会儿就被水流冲到河中央。

“谁会游水,快下去救人啊!”最先发现落水者的人焦急地问,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撇开脸去。

谁也不愿意冒险去救一个轻生的人。这条河叫龙江,贯穿半个龙兰国,又和龙城护城河接连,水面广,水底深,此时水凉,水性不好的下去可能就上不来了,更何况要带着另外一个人,谁都知道溺水的人很危险,不仅自己危险,对施救者来说同样危险,本来可以救上来,可能就因为溺水者的恐惧挣扎,而害死两条人命。

夏楚悦皱眉,她扭头看向河中往下沉的人影。

风飞瞧见她的表情,心中一紧,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夏楚悦如同跃龙门的鲤鱼一样跳入水中,朝着落水者游去。

他下意识地喊出她的名字,“楚悦!”可是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看着不断往河中游去的夏楚悦,风飞心中紧张万分,脸上的笑意消失无踪,双拳捏得紧紧的,甚至浮现出几条青筋。

她会没事的。

他暗暗对自己说。

见夏楚悦熟练的动作,风飞虽然信任她,却仍然无法消减心中的紧张和担忧。他这一刻很后悔为何没有去学游水。如果他懂水性,就不必眼睁睁地看她跳下去救人,如果他懂水性,就不用在岸上提心吊胆,看着她去冒险。

“抓到她了!”看到夏楚悦靠近落水姑娘,有人激动地喊道。风飞的心跟着悬空。

不知道是不是落水的人真的不想活了还是恐惧过大,使劲地挣扎着躲开夏楚悦的双臂,到了后来,甚至拖着她往水里拽,看得岸上的人心惊肉跳,风飞尤甚。

而正在河中央的夏楚悦确实不太好受。冰凉的河水浸透衣服侵袭着肌肤,令她的反应迟钝不少。而落水者却和她作对似的阻碍她救人,若这样下去,她也得交代在此处。她咬咬牙,举手砍向落水姑娘的后脖颈。那姑娘顿时失去意识,也停止了挣扎。

暗暗松口气,夏楚悦拖着对方往回游。

终于上了岸,响起一片欢呼声。有人帮夏楚悦把落难者拉上岸来。风飞则冲到前面拉住夏楚悦的手,一把将她拉上来,不经思考就将她拥抱中。

“咳咳!”夏楚悦被他抱得差点喘不过气来,双手推拒着,“你……放开,我……闷。”

风飞不想放开,反而更用力地紧拥着她,好似要以这样的方式来惩罚她的冒险似的。不过又心疼她的难受,只一下就松开了她。垂眸一看,她脸上的胡子不知何时弄掉了,脸上的妆也被水冲掉,露出白皙如玉的美好肌肤,一双漆黑眼眸比平时更加晶亮,唇瓣红润光泽,让人恨不得咬上一口。

身体忽然产生的冲动让他顿时大窘,忙退开一步,结果看到她身上的衣服湿透了紧紧贴粘在身体表面,勾勒出女儿家婀娜的身姿,想到刚才两人紧紧贴在一起的身体,风飞的眼睛刹那间变得幽深如潭,似翻滚着涛天巨浪。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暗啐了自己一声,压下内心的燥动,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夏楚悦身上,拢了拢,将她纤细的身子完全包裹在自己的白色外袍下。

因为夏楚悦的正面被风飞挡住,所以其他人并没有发现她的女儿身。见过她的只是奇怪她脸上为什么没了胡子。

旁边传来着急的声音,“这姑娘没气了!在水里就溺死了!”

夏楚悦看到大多数人都围在那落水姑娘的身边,双眉拧成两个疙瘩,“你们散开些,这样堵着空气不流通,她没死也会被你们闷死的。”

她的话讲得不留情面,众人脸上闪过不悦之色,可是想到是她跳下水救人,而且他们也不想凭添一身骚,于是都退开了些。

只是仍有些人不甘心道:“她是溺水身亡,可不关我们的事。”

夏楚悦没理会那些只敢逞口舌之能的人,拨开人群,走到溺水姑娘身边,弯腰蹲身,手指伸到姑娘的脖劲动脉,又翻翻她的眼皮,应该喝太多水休克了。

之前已经有人替这姑娘把肚子里的水拍出来,不过显然没有弄尽。

她对着落水者的胸部用力挤压,果然又有水从其口中冒出。

众人看到她麻利的动作,倒吸气不断。此时夏楚悦在大家眼里仍是个爷们,把手放在人家姑娘胸口,那是赤条条的占便宜啊。有人心里暗叹,这小兄弟下手真快,不过连死人都不放过,也太饥不择食了。

忙着救人的夏楚悦哪里知晓别人心里的想法,她看落水者面色发白,唇色变紫,没能恢复过来,看来是溺水太久,缺氧过多所致。

结果一群人就见那披着一件白色外袍的公子捏住对方的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低头对准地上的姑娘的嘴巴……亲了上去。

“嘶!”这回倒抽气的声音更大了,一个个瞪大眼睛,似见鬼了般。

风飞同样瞠目结舌,他竟不知她如此“豪放”,可是人家姑娘溺水够惨了,她怎么能“毁人清誉”呢?其实他明白夏楚悦是在救人,只是这样的救法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不说他这个知她真实身份的人难以接受,那些以为她是男人的人恐怕都以为她在趁人之危吧。

“登徒子!竟敢欺负我家小姐!还不快放开!”尖叫声惊醒众人。

一个作丫鬟打扮的黄衣少女拨开人群,气急败坏地冲向夏楚悦,举起手里的一束野菊花,愤怒地打着她。

风飞及时抓住黄衣丫鬟的手,阻止她的暴行。

黄衣丫鬟被拦,立刻怒气冲冲地瞪向风飞,一张天人般俊美的脸蛋映入眼帘,她顿时痴呆地张大眼睛和嘴巴,忘记挣脱,也忘记她要围护的小姐。

“咳……咳!”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引来众人的注意力。

“醒了?”

“醒了醒了!”

惊叹声此起彼伏,一双双眼睛满含惊讶地看向躺在地上的女子,她痛苦地咳嗽,半晌才缓缓睁开双眼,入眼的是一张清秀的俊颜,许是溺水昏迷,又或是忽然有个陌生男子近在咫尺,女子一时回不过神来,双眼愣愣地盯着夏楚悦。

苍白的脸色难掩秀丽娇颜,淡扫蛾眉,双瞳剪水,湿透了的乌发和衣服紧贴在身,看起来惹人生怜。

“小姐,您没事吧?”黄衣丫鬟终于想起自家小姐,急急忙忙跑过去。

“银儿。”女子醒过神,低低唤了一声,嗓音低哑,喉咙有些不舒服,她不由的蹙起蛾眉。

被唤作银儿的黄衣丫鬟误以为她的皱眉缘于夏楚悦的轻薄,于是紧张兮兮地上下打量着女子,见她全身湿透,慌忙将手里的披风披在她身上,然后转身怒骂夏楚悦是淫贼,登徒子,好色之徒。

夏楚悦在银儿冲过来时已经站起身退后两步,但是对方激动大骂,唾沫横飞,正面相对的夏楚悦凝眉再退几步,躲开银儿的星沫攻击。

银儿把她的后退当心虚,于是更加理直气壮,骂起人来不带重复的,听得众人暗暗咂舌,一个个顾着看热闹,无人上前替夏楚悦解释。

落水女子对于昏迷后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从银儿的骂声中听出大概——她被陌生男子轻薄了!不仅被搂被抱,而且被吻了!她的脸色忽红忽青忽白忽紫,煞是精彩。

然而半晌之后,她所有的惊愕羞恼全压了下去,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秋眸一闪,定定地看向夏楚悦。

好心没好报!

而此时被叫作银儿的姑娘纠缠的夏楚悦心里不悦,出游的好心情被破坏殆尽,加之衣服湿透,湿答答的黏在身上十分难受,她没心情应付这些人,唇线紧抿,表情冷漠地瞥了银儿一眼,就要离开。

银儿见状,伸手抓来。然而身边有一人速度更快。白衣女子拦在了夏楚悦面前,面带忧伤:“公子与小女子已有肌肤之亲,难道就这样走了吗?”

夏楚悦闻言一愣,无言地打量着面前的女子,她仿佛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两道坚定的光芒,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双眉下意识地敛紧。

两人对峙,一个秀丽动人,一个俊秀不凡。看热闹的人嫌不够似的,有人笑着叫夏楚悦干脆把落水女子娶回家得了。

修长玉指轻轻揉了揉眉骨,风飞无奈地轻叹口气,上前走到夏楚悦身边,对白衣女子道:“救人要紧,形势所逼。姑娘莫非要刁难于救命恩人?”

白衣女子看到风飞的脸时不由微微失神,回神后侧眸凝视夏楚悦,“小女子晓得知恩要图报。可是小女子身无分文,无以为报,唯有……小女子愿跟随这位公子做牛做马,报答公子的救命之恩。”

“小姐!”银儿惊呼。

“不必你回报。”夏楚悦平静地拒绝,无一丝迟疑,旁边的男人瞧见莫不是感叹可惜,暗道夏楚悦傻,这种时候装什么君子,人摸也摸了,亲也亲了,还表现得跟个柳下惠似的。

白衣女子脸色转白,按住银儿的手阻拦她的劝说,朝夏楚悦露出楚楚可怜的表情:“公子是嫌弃小女子吗?可是公子已经碰了小女子,还被那么多人看到,若公子不接受小女子的报恩,小女子有何颜面活下去?”说完推开银儿的搀扶往河边跑。

围观者自动让出一条道,似乎他们只愿旁观不愿插手,一如之前站在河岸边冷漠地任落水者沉溺河中。

“小姐,您不要想不开啊!”银儿惊叫一声,忙不迭地追过去。

风飞嘴角轻轻一撇,斜睨向神情淡漠的夏楚悦,“你不怕她真的跳下去?”

“命是她自己的,她自己都不知道珍惜,又有谁会去在意。”夏楚悦淡漠地说完后,忽然打了个喷嚏。

风飞立刻将注意力转到她身上,双手将她肩膀上的外衣往脖子处紧了紧,一边催促道:“衣服全湿了,赶紧回去换洗一下,免得感染风寒。”

他的手指一不小心碰触到她的颈项,动脉处传来的跳动和热度,以及那如凝脂白玉的光滑触感令他的手指微微颤动,一股电流从指腹瞬间传遍全身,搅乱一湖春水。

“你……”风飞低垂着头,说话的热气和鼻息全洒在她侧颊和脖颈上,夏楚悦稍显不自在,而他停滞在她项上的温热手指,则将这种尴尬无限扩大,她连忙往后退去,不似方才躲避银儿的攻击,如果细看会发现此刻的步伐有丝凌乱,她抬眸迅速瞥他一的速度别向一边,语速极快:“回去吧。”话音未落,扭头便往墨宝所在的地方走。

风飞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像是意识到什么,嘴角弯起完美的弧度,眉梢眼角都带着笑,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两“男”人玩着暧昧,不顾某女的死活,这可大大出乎众人的意料。

且不说凑热闹的路人如何反应,那白衣女子脚已经踩到了岸边的河泥上,银儿正紧紧拖住她的身体,劝她不要想不开,可是她想要的人却没有过来,她扭头瞪着银儿,实则偷偷望向夏楚悦的方向。

一看之下,险些气得吐血。

可恶的男人!大色痞!大淫贼!当众碰了她却不负责任,居然还见死不救,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白衣女子狠狠地瞪着夏楚悦扬长而去的背影,牙齿将薄唇咬出血珠来。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睛大喊道:“小女子的清白已经被公子毁了,若连公子都嫌弃小女子,小女子还有何脸面活在世上,不如死了算了。”说完,她猛力推开银儿,扑通一声跳进水里。

“啊,小姐!小姐,您快抓住奴婢的手!”银儿高声呼喊,绣花布鞋踩在泥岸上,弯腰探身,使劲向白衣女子抓去,脚下一滑,结果自个儿也掉了下去,银儿同样不习水性,一掉进河里就慌张地张口大喊救命,手脚在河中扑腾挣扎。

白衣女子看到自己的丫鬟也落了水,还算镇定的心神立即变得慌乱,嘴巴一张,河水立刻灌了进来,险些把她呛死。

谁也没想到白衣女子会真的以死相逼,更料不到她的丫鬟会跟着掉进去,如今可是两条人命消逝在即,围观的人终于有坐不住的了。

一个长着细小眼睛的男人双眼细眯,只露出两条缝隙,目光流连在白衣女子娇好的面容上,忽而从细缝里闪过两道精光。他撸起袖子和裤管,像条滑溜的鱼似的跳入水里,迅速朝白衣女子游去。

看着那主仆二人再次被救上岸来,风飞收回落在河面上的视线,一手牵着速雷,笑问:“这下可以放心离开了?”

夏楚悦顺着墨宝的鬃毛,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两人各自牵着一匹马往城门的方向走去,将河岸边的热闹抛之脑后。本以为只是一个小插曲,没想到日后却引来不小的麻烦。

和风飞分别后,夏楚悦直接去万木那里换回女装,然后穿过地道回到海棠苑。刚从地道里钻出来,就听到外面不小的动静,她下意识地双眉拢起,很快将地面恢复原样。

“奴婢说过了,我们王妃在休息,谁也不能打扰。你们赶快离开吧,吵醒王妃有你们受的。”

“哼!吵醒王妃?那么大声就是死猪也早该清醒了,那么来了那么久里面都没有动静,不会是屋里根本没人吧?”尖细的女声充满不可一世的高傲,话里隐含狐狸,更像是一种意有所指的质疑。

“你不要胡说,王妃自然是在屋里,你问问侍卫,有没有看到王妃出去?”紫竹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里满含压抑的怒气。

“呵,是不是胡说得等进去看了才知道。”

夏楚悦整理好着装,信步走到门边,悄悄把门闩拔掉,然后退至一边。

外面的争吵由远及近,似乎有人拦住紫竹,然后另一人径直走到边门,双手猛力往门板上一推,门扉轻松地打开,推门的人没料到门只是虚掩着的,用力过猛,整个人朝前倾倒,伴随着尖叫声,重物落地,沉闷声起。

“啊!王妃!”

夏楚悦双手环抱,好整以暇地俯视着五体投地的女人,一道人影闪过,扶着趴在地上穿金戴银的女人起来,其间不乏痛呼和咒骂声。

“王妃。”紫竹见到夏楚悦暗松口气,也走进屋内,站到夏楚悦身侧,视线则落到那扶起哼哼叽叽女人的紫衣丫鬟,厉声质问,“你刚才叫她什么?”她右手食指如一柄利剑指向萧芳蕊,也就摔了个狗啃屎的女人。

紫衣丫鬟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不由紧了紧搀扶萧芳蕊的手,萧芳蕊吃痛地惊呼一声,精心修剪的柳叶眉皱成两条毛毛虫,扑了厚厚粉底的脸吃了地上的灰,此刻一扭曲,毫无美感可言。

紫衣丫鬟的胳膊被萧芳蕊使劲拧了一下,手不由自主地松开,萧芳蕊左边的依靠陡然一空,险些再次摔倒在地,最后被紫衣丫鬟接住。

“回去再收拾你。”萧芳蕊低声哼道。

紫衣丫鬟面色瞬间泛白,尽管如此,她依然尽职尽责地搀扶着主子。

夏楚悦将对面两人的丑态尽收眼底,清冷的眸子晃过淡淡嘲讽。正好被萧芳蕊捕捉到。

萧芳蕊脸上浮现羞愤之色,狠狠地瞪了夏楚悦一眼。

夏楚悦不温不火地问:“萧相没有教过萧侧妃规矩吗?”

听到对方提“规矩”二字,萧芳蕊的脸色憋得更红,在萧家,她是庶女,是庶妹,要讲规矩,嫁了人依然是个妾,低人一头,内心的不甘似开闸的洪水,冲得她理智几乎溃散。

“小姐。”丫鬟紫鹃的低唤声在耳边适时响起。

萧芳蕊惊醒过来,她捏紧拳头,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狰狞的表情从脸上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温婉不失傲慢的笑容,“妹妹的父亲自然是教过妹妹规矩的,不只是父亲,妹妹的母亲也常常教导妾。没想到姐姐没有爹娘,也知道要讲规矩。”

她在“没有爹娘”上加了重音,毫无羞耻地擢人伤口,若是夏楚悦是原来的夏楚悦,此时听到对方的意有所指,怕是要黯然神伤了。

夏楚悦嘴角微勾,漆黑的瞳孔倒映着对方的样子,无波无澜,“我倒要替令尊令堂道一声可惜了。”

萧芳蕊眉头微皱,她猜到夏楚悦的话没有说完,而且后面必然不是什么好话。

“紫竹,你来告诉萧侧妃,相府的规矩和宁王府的规矩有何差别,免得改日传出去丢了萧丞相的老脸,给宁王抹黑。”夏楚悦话峰一转,对紫竹道。

紫竹眼睛瞬间亮了亮,她早就看不惯这对主仆了,尤其是刚才那紫衣丫鬟,竟然敢叫一个侧妃‘王妃’,分明是私下里叫惯了,才会在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好一对居心叵测的主仆!刚才还企图用打骂揭过去她的质问。

“萧侧妃,请听好了。”紫竹挺了挺胸脯,掷地有声地讲道,“在相府,您是相爷的千金,是相府的小姐,是主子;在宁王府,你是侧妃,换句话说,也就是妾。”

“你……”萧芳蕊怨怒地瞪着紫竹,忍不住开口反驳,但被夏楚悦冷冷一瞥打断。

紫竹得意地轻哼一声,还是自家主子厉害,只一个眼神,就灭了对方的气势。她接着说:“请萧侧妃记住了,虽然您是王爷的女人,身边也有仆人侍候,但是王府真正的主人只有两个,一个是王爷,另外一个自然是王妃。在王妃面前,你就和我们一样,要跪安,要行礼。”

紫竹越说越兴奋,已由敬称“您”改换成“你”,而萧芳蕊主仆二人则越听脸色越难看,两双眼睛瞪得像铜铃,不敢相信紫竹竟然说出这种话。

“萧侧妃听不明白吗?”紫竹看她瞪大眼睛的模样,又加了一句,存心气死人,“说直白点,在王妃面前,你就是个下人,要听从王妃的话。要拜访王妃,得先征得王妃同意,不能擅闯,王妃的房间,更由不得你肆意闯入。还有称呼,王妃是主子,你是下人,怎么能称呼王妃姐姐,自称妹妹呢?你要和我们一样恭敬地叫王妃,自称是‘妾’,别姐姐妹妹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两姐妹共侍一夫呢。”

紫竹噼哩啪啦说了一通,中间不停顿不带喘的,让人连插话的档口儿都没有。夏楚悦听得微微咂舌,难怪冬青总说不过紫竹,凭这张毒舌,天下少有敌手。

“你……你……”萧芳蕊脸色青红交加,手指发颤,指着紫竹‘你’了半天,愣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你放肆!”紫鹃替她怒斥一声。

紫竹才不把她的斥责放在眼里,不屑地扫了她一眼,“放肆的是你,王妃就在这里,你居然敢叫一个侧妃为王妃,安的什么心思?现在王妃要处治你,连你主子也不能保住你。”

紫鹃闻言瑟缩一下,下意识地看向夏楚悦,见其并未看自己,心里悄悄松口气,随后愤恨地剜了紫竹一眼,才安安分分地忤在萧芳蕊身旁。

“谬论!”胸口的郁气散去一分,萧芳蕊的恼怒的声音从嗓子眼里憋了出来,“我是王爷的女人,就是府里半个主子,即使身份不如正妃,也不是你一个下人可以指手画脚的!”说着,她挺直腰杆,似乎觉得这样自己的话会更有气势。

“奴婢自然无权管教萧侧妃。”紫竹委屈地嘟着嘴,身上的盛气凌人全消,好似方才那个指着对方鼻头说教的人是另外一个,唬得萧芳蕊主仆一愣一愣的。

“可是王妃授命,奴婢就是代表王妃发言,萧侧妃就算不喜欢,也要听从啊。毕竟,这是‘规矩’,难道离开了父母,萧侧妃就学不会规矩了吗?”

明明是小媳妇的模样,说出的话却能让人气得吐血三升。明里暗里地指责萧芳蕊的不懂规矩,又替夏楚悦报了一仇,连夏楚悦都要叫声好了。

“你……”萧芳蕊再次被气得哑口无言,红唇哆嗦,愣是说不出话来。

“好了,紫竹,萧侧妃许是初离父母,还不懂这些。孩子断奶不是说断就断的,想必萧侧妃也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夏楚悦云淡风轻的一句话看似在替萧芳蕊解围,实则是明晃晃地补了一刀,让还剩一口气的萧芳蕊气极攻心,晕死过去。

“啊,小姐!小姐!您怎么了?快来人啊!侧妃晕倒了!”

恪守在外的侍卫一听,眉头全都皱起来,侍卫长点头示意后,一名朝外跑,一名朝里跑,其余继续坚守岗位。对他们来说,听从王爷的命令是首要任务。

萧芳蕊被抬走,夏楚悦望着院门,黑白分明的眼睛如同深不见底的幽潭,龙希宁又在搞什么鬼?之前因为龙希宁有令,没有他的命令谁都不能擅闯海棠苑,姓萧的女人每次来都被挡在外面,而龙希宁自软禁她后没再来过,她便稍稍放松,白天的时候也会从地道出去。想不到今天侍卫竟然放萧芳蕊进来,若是她来晚一刻,她的秘密必然暴露,以后再想出去就难了。

“好险。”耳边传来紫竹心有余悸的呼气声。

夏楚悦眸光转动,瞥向紫竹白里透红的俏脸,揶揄道:“我以为你玩得很开心呢。”

紫竹吐了吐舌头,“王妃就知道看奴婢笑话。”

“你表现得很好。”夏楚悦称赞了一句,紫竹立刻笑弯眉眼,能得主子一声赞赏,比任何赏赐都值。

“冬青又去哪里了?”夏楚悦回来那么久,都没看到冬青的影子,如果冬青在的话,那两个女人也就不能那么轻易闯进她房里了。

“冬青他……”紫竹脸上的笑骤然消失,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不知在打着什么主意。

夏楚悦见她支支吾吾,必然有事瞒着自己。不过以她对紫竹和冬青的了解,他们断然不会做出伤害她的事,既然不愿说,她也不会去逼他们。

紫竹见夏楚悦没有追根究底,松口气的同时又有些莫名的失落,王妃怎么就不好奇呢?

……

“啪!”

一道响亮的耳光打得紫鹃眼花耳鸣,左脸迅速红肿,嘴角被打得渗血。她端在手里的药碗落到地上碎成一地的碴。

“求小姐宽恕,求小姐饶命啊!”紫鹃顾不上地面的瓷碴,慌忙跪到地上。

“你不是说那个女人在府外吗?”萧芳蕊怒声咆哮,美丽的脸因为生气而扭曲,化着眼线的眼睛闪现怨毒的凶光,吃人的模样吓得紫鹃压低了头。

其他下人都被屏退在外,否则看到她这模样怕是也要吓得半死。

“奴婢真的看到她了,虽然穿着一身男装,但是脸还是那张脸,奴婢绝对不敢说半句假话。”

“混帐东西!”萧芳蕊一听更气,“男装?你之前为何没告诉我?她穿着男装干什么?她穿男装你还能认出来?那她有没有认出你来?”

一个个问题像炸弹一样炮轰着紫鹃,此刻萧芳蕊的心就如嘴里喷出的话,满是销烟味儿。

紫鹃身子抖了一抖,颤声道:“奴……奴婢……”事实上她之前有准备告诉萧芳蕊的,可是萧芳蕊一听夏楚悦偷溜出府,就迫不及待地跑去海棠探个究竟,根本没容紫鹃讲完。她此刻不敢把事实说出来,否则只会火上浇油,多挨一顿打。

萧芳蕊看着她吞吞吐吐的模样,气更是不打一处来。看看人家的丫鬟,再看看她的丫鬟——一个能说会道,气得哑口无言;一个唯唯诺诺,一句话都说不清。

越想越气,愤怒地踢了紫鹃一脚。紫鹃唉呀一声往后倒去,后脑勺撞到地面,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妹妹,什么事儿把你气成这样?”门口忽然传来一道柔和的女声。

萧芳蕊闻声身子瞬间僵便了一下,她扭头看向门口,萧芳菲一袭白衣胜雪,削肩细腰长腿,婀娜多姿。墨发挽成飞天髻,只以白色珠花点缀,一端插着白玉簪子,一颗晶莹剔透的玉珠随着走动轻轻晃动。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眸若秋水,肤如凝脂。远远看去,如同一个不染凡尘的圣洁仙女。近看,亦会忍不住赞叹一声,好一个绝色女子!

一抹嫉妒从萧芳蕊眼底划过,说来也怪,在夏楚悦面前气得哑口无言的女人到了萧芳菲面前,却很快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如同一个准备上战场的斗士,志气满满,尽管她知道自己和萧芳菲有着不可逾越的差距。

“姐姐,你怎么来了?”她迅速迎上去,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抚了下头上的发簪和贴花。

“王爷有事找大哥,我便跟着来看看你。”萧芳菲走进屋里,美眸流转,将屋内的摆设尽收眼底,当目光扫过那张镂花檀木大床时顿了一下,眸底异光一闪而过,随后看向跪在狼藉一片的地上的紫鹃。

萧芳蕊注意到她的视线,尴尬地笑了笑,解释道:“这丫头笨手笨脚的,端碗汤都能打碎,我不是气不过嘛,才让她跪在地上。”不知为何,萧芳蕊并不想把紫鹃在府外看到夏楚悦的事告诉萧芳菲。或许是她也看不惯萧芳菲吧。

“我记得她叫紫鹃吧?跟着你从家里过来的,侍候了那么多年连端茶送水都做不好,妹妹如今不比以往,住在王府里,事事皆需小心,手底下的人也需些个机灵麻利的,要是都像她这样可不成。不如姐姐从家里送两个过来?”萧芳菲“好心”地建议,仿佛看不到萧芳蕊主仆二人瞬间变色的脸。

“不用了。”萧芳蕊说完后发现自己语气不太对,连忙补充道,“我是说紫鹃挺好的。人难免犯错,她也只不过偶尔失误,平时挺机灵的。不劳姐姐费心了。何况,再从娘家里送人过来,在王爷面前也不好交代。”

“妹妹说得也有道理。”萧芳菲轻挑蛾眉。

萧芳蕊暗暗松了口气,若是萧芳菲强求,她无法推拒,被人安排眼线在自己身边,如哽在喉,谁都不会喜欢的。

两人相对无言,萧芳蕊先沉不住气,低声训斥紫鹃:“大小姐来了,不知道要伺候茶水吗?”

紫鹃忙从地上站起来,小跑出门。

“姐姐,进来坐吧。”萧芳蕊腆着笑邀请。对于这个姐姐,她打从心底里嫉妒,却也畏惧对于方的身份。其实紫竹说错了,在相府,萧芳蕊虽为相爷女儿,地位也只是比一般的仆人高点,一些得宠的奴仆甚至不将她放在眼里,这其中就有萧芳菲的贴身婢女黄鹂。

“不必了,出来太久大哥会担心。”萧芳菲扫了眼狼藉的地面,柳眉微蹙,一眨眼的变化被萧芳蕊收入眼中,她脸沉了沉,未出声阻拦。

等萧芳菲走远后,萧芳蕊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她的眼神变了几变,片刻后,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拾步出屋,远远看到紫鹃和萧芳菲相遇,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过了一会儿,紫鹃端着茶水走来,而萧芳菲则消失在走廊拐角。

“小姐!”紫鹃抬头见到萧芳蕊站在门口盯着自己,心里大惊,双手一颤,险些将托盘摔在地上。

“你和她说了什么?”萧芳蕊一句无心之言,让紫鹃方寸大乱,脑袋恨不得扎进土里,她的声音微不可闻,“没……没什么。”

说完似觉得自己这样的回答不能让萧芳蕊满意,连忙改口,“大小姐让奴婢好生侍候小姐,别让西边那个欺负了去。”

她从小跟在萧芳蕊身边,对其性子摸得很透,知道自己若只是说前半句,定然无法取信于主子,但加上后半句,萧芳蕊纵然有怀疑,也不会深究。

果然,萧芳蕊凉凉瞥她一眼,“把茶水放到桌上,随我出去走走。”

所谓的走走,不过是借口。紫鹃看着她们散步的方向,心里明白,小姐这是要去宁华院。

“站住。”到了宁华院外,毫无意外的,萧芳蕊被侍卫挡住。

脸上的愤怒稍纵即逝,萧芳蕊眼神示意紫鹃。

紫鹃朗声开口:“听说侧妃的哥哥萧校尉来拜访王爷,侧妃与兄长多日不见,甚是想念,烦请侍卫大哥通传一声。”

侍卫迟疑地互看一眼,沉吟半晌,其中一个点了点头,“请萧侧妃稍等。”

不一会儿,侍卫出来,“萧侧妃请回吧,王爷与萧校尉正在谈公事。”

萧芳蕊的脸忽红忽白,抓紧手心里的丝帕,两个侍卫如同木桩立于两侧,她却觉得他们在暗暗笑话她。

不甘心就这样离开,她压下怒气问:“那么我姐姐呢?听说大姐和大哥是一起来的,王爷和大哥忙于正事,姐姐应该很无聊吧。”

“萧小姐不在院子里,可能在后花园赏景。”

萧芳蕊扯了扯嘴角,转身离开,背影匆忙,两个侍卫看不到她难看至极的脸色。

走出去不远,萧芳蕊就遇到了从另一条路上走来的萧芳菲,她下意识地朝树后闪躲,紫鹃不明所以,小心跟在后面。

当看到萧芳菲径直走入宁华院,萧芳蕊修剪得很漂亮的长指甲死死地掐着树干,眼里的火光几乎要喷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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