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跟萧继远去西京!”末璃决定开门见山。
祁进坐在矮榻上,扭头淡淡看了她一眼,对此并不表示任何一点惊讶。
“你不问为什么吗?”她有点急躁。
“你做事,还会跟我解释为什么?”
这话说得,好似她很不讲道理一样。
“我来找你坦白,不就是在跟你解释。”
他回过头。
“为什么?”
“他答应帮我牵线搭桥,说服萧氏,阻止这场战争。”
“你信他?”
“嗯!”她点了点头。
结果祁进仰天长笑,好似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这让末璃恼羞成怒。
“你笑什么!”
“我笑你很傻很天真。一个北狄蛮子的话,你也信!他能替萧氏做主?能替大齐做主?不自量力!”祁进冷哼一声。
这话让末璃无言以对,但心中有觉得不服气。
“能不能做主,总也要试一试。”
“试一试?拿你的性命去试?”他冷冷看她。
“对!拿我的性命去试!”
“你不怕?”
“我为什么要怕?”
“你就不怕萧继远骗你,拿你当人质,到时候两军阵前把你往前头一搁,他们就能不战而胜!”
末璃低下头撅了撅嘴,随即仰起头哼了一声。
“这是没用的。我就是个傀儡皇帝,不值钱!”
听了这话,祁进嘴角一翘,伸手在她脸上轻轻抚摸一下。
“陛下也太妄自菲薄了。你比你想象中的,可值钱多了。信不信,你若出现在阵前,展万钧定然方寸大乱!”
“那你不是更应该支持我去西京,顶好让萧继远骗我,把我绑在阵前,好叫展万钧方寸大乱,一败涂地。看他出丑,你不是很开心!”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学着他的样子一挑眉,笑语道。
这举动,这神情,这话语叫祁进微微一愣,心中卷起一阵风浪,直涌上喉咙口。
他闭嘴不语,把这翻涌的情绪压着,只是沉沉的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这一回是毫不避让,很有一股要和他摊牌到底的气势。
他深吸一口气,回握她的手,低语道。
“若是那样,展万钧之前我就先方寸大乱了。”
“既然如此,你就该陪着我一起去。好叫这个萧继远骗不了我。”
“陛下想我跟你一起去?”
“当然,要不然我干嘛向你坦白。”
“我以为是陛下明知瞒不了我,索性提前坦白。”
“是啊,你是神仙能耐大。你能说动大齐的皇帝,也一定能帮我说动萧氏。”
“可我为什么要帮你?”
“你在乎我呀!你方才不是说,如果我出了事,你就会方寸大乱。”
“可陛下在乎我吗?”
“当然在乎!”
“谎言!陛下若是在乎我,就该记得此行我们的目的是去合邕的祭月城,而不是去大齐的西京。我满足陛下离开这里的愿望,而陛下则满足我的愿望。但此刻,陛下又出尔反尔。所以你心里,没有我。”
末璃在他的注视下,垂下眼皮。但随后又仰起头,定定的看着他。
“那又如何!你心里有我,就够了!”
这话另祁进淡然的脸色绷不住,惊诧失色。
她一把握紧他的双手,整个人向前欺近,目光逼视。
“你在乎我,对不对?你心里有我,对不对?你喜欢我,对不对?那既然如此,你就应该听我的话,对不对!我叫你干什么,你就会去干什么,对不对!”
她一连串的“对不对”,竟然逼得他大惊失色,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这小小的一步也叫末璃惊讶万分,然而心中涌起一股狂喜。
她忽而明白自己该如何对付这位“神仙”了。
她一直当他是神仙,高高在上没有七情六欲,所以只能敬而远之,恭而顺之。
但越是相处越是发现,神仙也是有感情的。只是他的感情太喜怒无常,让人摸不着脾气。可相处久了,再无常的脾气也能找到一点规律。
祁进的规律就是,能让他发脾气,不管是喜还是怒,都说明他在乎。
他不在乎的人,别说脾气,就连多看一眼,都懒得。
神仙跌落神坛,成了一个人,一个男人。于是她窥得了一线天机,他在乎她,他喜欢她。虽然她还是不明白自己何德何能让这个“神仙”喜欢在乎,但喜欢这种事本来就没什么道理。
展万钧那样对她,她还喜欢他呢,这哪儿说理去。
一个人,一旦在乎了,喜欢了,那就有了弱点。
祁进的弱点就是她,原来如此。神仙是很难对付的,但男人就好对付多了。不要把他当成神,要把他当成人。
把他从神坛山拉下来,拉到自己的阵营来。不要跟他讲大道理,千百万条大道理都比不上一句“你喜欢我那就应该帮我”。
果然,被她这样“咄咄逼人”的看着,祁进一贯淡然的眼神出现了动摇,竟然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这让他看起来毫无半点仙气,倒像个被吓傻了的孩子,整个人都僵硬了。过了一会,雪白无暇的脸皮下突然浮起一层薄薄的红晕,而且越来越浓,浓到宛如打翻了一盒胭脂,泼洒一地。
诶诶诶!他竟然……羞得脸红了!
这样子可真有点吓人了!虽然此刻她打定主意要把对方当人看,而且气势上绝不能输。这一回她可是豁出去了,要“压倒”他。但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会是如此“幼稚”的表现,叫她成了一个欺负良家少男的恶霸。
“你……没事吧?”她情不自禁放开手,后退一步,小心翼翼的问道。
祁进别开头,脸皮抽搐。
有事!大大的有事!他闭上眼,心里是惊涛骇浪,风雨大作。
多少年了?他都已经记不起,她这样的眼神。以至于今天再次看到,就如同被惊雷轰击,差一点就粉身碎骨。
是,他在乎她,他喜欢她。何须再问,他都已经为她付出那么多。
是了!因为从来他都只是做,没有说。
想到这里,祁进脸上的红晕稍稍退却,双眉也微微皱拢。
他怎么会忘了,时间看来过得真的是太久了!他竟然一直忘了告诉她,他在乎她,他喜欢她,他爱她。
于是他回过头,定定看着末璃。
现在说,还来得及吗?
被他这样的眼神看着,末璃心头有点慌起来。
对方陡然伸手,一把将她手腕抓住,她吓得差点跳起来。但随即又压住心头的惊慌,镇定,说好了这一回是她“压倒”他,那就不能慌慌张张像个孩子似得。
于是她挺直腰板,反手也握住他的腕子,回瞪他。
“我……”祁进开口。
正要说,突然帐篷外传来赵晓乐急促的声音。
“观主,出事了!”
祁进一扭头。
“怎么回事?”
晓乐轻轻一撩门帘。
“有人放火烧营,起了骚乱!”
嘈杂的声音顺着掀起一角的门帘传进帐篷里。
“起火啦!快灭火!”
“快把马牵走!”
“水,快拿水来!”
火焰熊熊燃烧的劈啪声混合则人来人往混乱的脚步声,以及惊慌失措的马蹄声。
祁进和末璃面面相觑,同时放开手,各自退开。
“晓乐,进来。”他道。
赵晓乐这才走进帐篷里。
“陪着陛下,我出去看看。”他伸手一指末璃,转身而去。
“是!”
末璃咽了咽口水,伸手一把抓住晓乐。
“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起火了?”
*
是啊,好好的,怎么就起火了?众人也是疑惑不解。
尤其是萧继远,今天真是跟火干上了。合邕的后营被放了一把火,他还幸灾乐祸,趁火打劫,连人带证据一并缴获。结果转眼间就轮到他的后营起火了!
就不知这一回是谁在“趁火打劫”!
头一个怀疑对象当然还是姓祁的!第二个怀疑对象就是合邕人,放把火想跑。但其实这两个对象是一伙的,所以想来想去,这火就是为了合邕人放的吧。
“来人,去把抓来的那些合邕人带来!”想到此处,他挥手下令。
“是!”随身的将士立刻领命而去。
很快就回来。
“禀告将军,合邕人都跑了!”
“那些粮食呢?”
“都烧起来了!一车也没剩,全着了!”
好啊!看来果然是这样!可恶的合邕人,可恶的鎏玥人!他们果然是串通好了,准备在背后坑大齐一把。可恨陛下竟然还跟这样的小人当兄弟,真是……老糊涂!
他在心里恨恨骂道,随后猛一抬头。
“去,派人把那个马队的帐篷包围起来!”
“是!”
带着刀戈兵刃的兵卒立刻包围了帐篷,萧继远这一回是毫不客气,连招呼都不打就直接撩开门帘进去。
结果里面空荡荡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人呢?”他大喝一声。
身后跟着的随从立刻也冲进来,愣住。
“人呢?怎么不见了?刚才还在的呀?”
“刚才?”
“对啊!守在这里的人说,没见有人出来过呀。”
“守在这里的是哪些人,叫他们过来回话。”
“快去叫人过来。”
去叫的人好一会才回来。
“禀告将军,看守的人都……都死了!”
“死了?尸首呢?”
“就在外面。”
萧继远又冲出去。
外面火光冲天,把火把的光芒也压住。所以他是一眼就看到并排放在地上的五六具尸体,都是被割喉而死,手法干净利落,十分狠辣。
“这是怎么回事?”他面色阴沉,锐利的目光掠过在场所有人的脸。
众人被他目光看到,纷纷都低下头去,无言以对。
合邕人跑了,鎏玥人也不见了,掺假的粮食也被烧了,他的手下被杀了,刚刚还是大获全胜的局面转眼就一败涂地。
他该说什么呢?
祁先生真是好手段啊!难怪小皇帝叫他不要鸡蛋碰石头,自不量力。
看来,他还真是轻敌了。
用力深吸一口气,压着心头的怒火,他仰头看了看四周。
“这么多人,跑不远!你们带上人,牵上马,跟我出去追!其他人,继续灭火!要小心,可能还有人潜伏在这里,继续捣乱。灭火之后,要对全营所有人做一个排查!”
“是,将军!”
*
穆沙跑着跑着一个踉跄扑到在地。顾不得摔疼的膝盖和手掌,他翻身跃起,低头气喘如牛。
目光落地,就看到一双玄色的皮靴停在自己前方三步远的地方,靴子的鞋面洁净无暇,但靴底还是沾上了泥沙和草屑。
想不到,一直飘飘欲仙的祁天师,也有被凡尘的污泥沾染的一天。
他惨笑一声,仰起头。
祁进站在风里,身上的大氅厚重,却也被这寒风吹得抖动不已。
“天师,你为什么要害我们?”穆沙问道。
祁进回头看他一眼,面无表情。
“不是我害你们,是你自己害了自己。”
“什么意思?”
“难道是我叫你们往粮食里掺假欺骗别人?”
穆沙面色讪讪。
“这事……我也是不同意的。”
“事已至此,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走吧,再往前就会有一个牧场,你换匹马自己回去吧。”
“我怎么能就这样回去?像个丧家犬一般!太丢脸了!”他低下头,面容扭曲。
祁进却已经没兴趣再和他言语,自顾自转身要走。
“天师!”穆沙伸手一把抓住他的大氅。
“我们是因为你而来,你不能扔下我们不管!”他渴求道。
祁进皱眉,猛然挥袖。
穆沙顿时觉得全身一麻,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就松开手,噗通跪倒在地。
“为我而来?简直可笑!”
他冷哼一声,扭头就走,毫不留情!
穆沙就眼看着他翩然而去,身形仿佛只是微微一晃,眨眼间就已经离去好远。再一晃,就直接看不见了。
他就这么不管自己了?怎么能这样?不行!别想甩开他!
可对方已经消失,让他往哪里去找?
他忽而想起,军营起火之时,他看到鎏玥那个小皇帝跟接应的人说要去西京。
神仙可以仙踪飘渺,无迹可寻。可凡人跑不了!他追不上神仙,但可以追上小皇帝的脚步。
去西京!这事没完!祁天师,不,祁进别想就这么拜托他!
合邕跟大齐合作,是他牵的线搭的桥,这事他躲不开!
恨恨咬了咬牙,犹如丧家之犬的穆沙皇子挣扎着从草地上爬起,对着祁进离去的方向狠狠的看了一眼,随后跌跌撞撞的又朝远方跑去。
他此刻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还是赶紧去找到那个牧场,那身上的财物和牧民换一匹马,再问清方向,好去西京!
*
末璃骑在马背上,闭着眼在风里喊。
“这是要去哪儿?不行,我得回去。我得和萧继远去西京!”
赖沧澜用力勒住缰绳,吓得她连忙低头抱紧他的腰。
不会吧,她说要去西京,小将军就生气成这样?
“陛下,到了!快下马!”赖沧澜扒开她的手,翻身下马,伸手拉扯她的衣服。
到了?到哪儿了?她睁开眼,四顾一瞧,全是茫茫的草原。
赖沧澜扭头吹了一声口哨。
茫茫的草原上忽然翻起一块泛黄干枯的地皮,露出一个深深的大洞,从洞里蹿出一个人,朝他们招了招手。
“这边!”
“陛下,那边!”赖沧澜一把扯住她的腰带,伸手在她屁股上用力一托,就将她从马上拖下。
“哎呀!”她吓得惊叫一声,落地差点就摔倒,被小将军扶了一把稳住。
“走!”不给她丝毫喘息的时间,他就拽着她朝那地洞跑去,伸手一把就把她推下去。
“啊!”她又是一声惊叫,瞬间跌进黑漆漆的洞里,以为自己要摔一个屁股开花,结果一下去就被人拦腰接住了,轻手轻脚放下。
刚刚脚踏实地,惊魂还未落定,就听见上面赖沧澜喊了一声。
“我来了。”
她又被人往边上扯了一把,就听见噗通一声,土块草屑从天而降,落了她一脸,身边多了一个人。
“陛下!你没事吧?”小将军一把握住她的胳膊,有力的。黑暗中,他的目光也是有力的,双眼亮到发光。
她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没事,我很好。就是屁股颠得有点疼!”
这话一出,就听见黑暗中有人噗嗤一笑,却不是赖沧澜。
啊,这里还有其他人,真是丢脸死了。
“是我不对,我让马跑的太快,颠着陛下了。”小将军却没有笑,一本正经的道歉。在他的心目中,她是风吹吹就倒的水晶玻璃人。这一路颠过来竟然没碎,只是屁股疼,已经很厉害了。
陛下,也成长了呀!小将军深表安慰!
黑暗里轻笑了一声的人听他如此说,就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于是伸手一拍他的肩膀。
“小赖子你陪着陛下,我上去把马处理一下!”
“好,王哥你小心!”
“嗯!”
末璃只觉得耳边有风晃过,一阵泥土扑簌扑簌滚动之声后,一条矫健的黑影就蹿了上去,三下两下就爬出洞口。
好厉害!这么深的洞,换做她肯定爬不出去。
见她看王哥爬出去,小将军在旁边连忙道。
“这我也能。”
末璃心想,是是是,你们都能。反正就我最没用咯!
王哥在上面用草皮把洞口盖上,顿时地洞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她连忙一把抓住赖沧澜的手,紧紧的。
恐惧黑暗是人类的本能!尤其还是在地洞里,闻着四周的土腥味,总让人有一种被活埋了的恐惧。
察觉到她的恐惧,赖沧澜毫不客气的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陛下别怕,沧澜来了!我会陪着你!”
被人结结实实的抱着,她确实感到许多安慰。听着小将军有力的呼吸,闻着他身上……
“你身上什么味,好臭!”她抬头,伸手捏住鼻子。
小将军浑身一震,在漆黑中暗暗红了脸,小声的开口,声如蚊蚋。
“不是我臭,是马臭!”
“胡说!马没这么臭!我又不是没骑过马!你这味道……是马粪吧!你在马粪堆里打滚了?”
能不能别提马粪!小将军羞的想要钻地缝。他天天跟马在一起,吃喝拉撒,能不臭?可正因为天天在一起,天天闻着,他都已经忘了自己臭。现在好了,陛下说他臭!他就难过的想哭!
陛下那可是香喷喷的漂亮人儿,被臭烘烘的他抱着,一定很难过吧。
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放开手,想要往旁边站,尽量离她远点,不臭着她。
他刚松手,末璃就一把抓住他。
“你去哪儿?”
“我不走开,我是怕我臭熏着你。”
嗬,小气鬼!说他臭,就生气了?末璃没好气的伸手在他脑门上狠狠拍了一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主动贴上去。
“别走!臭就臭吧。多闻闻,就不臭了!”
听她不嫌弃他臭,赖沧澜顿时喜笑颜开,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闪光。
末璃也笑了笑,伸手又捏了捏自己的鼻子。哎呀,还是好臭啊!
“对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是来找陛下的。”
“找我?就你一个?行啊!小子,能耐大了!”她伸手拍他一掌。
小将军连忙摆手。
“不是我一个,还有其他人。是摄政王派我们来找陛下你的!”
“啊?展万钧派你们来的?”
好家伙!这就难怪了!冲到别人的地盘放火,杀人,在祁进的眼皮子底下还把她给截了,能干得出这种事的,除了展万钧还能是谁?
看来摄政王也是不甘寂寞,要在这场好戏里掺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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