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末璃一片清澄,疑惑不解的目光,展万钧破天荒的感到一种恐惧。
尸山血海也不能让他害怕,那只会激发他的斗志。然而此刻面对着这样一个小儿,他却怕了。
这是来自本能的恐惧,人对于自己无法理解无法掌控的东西,都会本能的感到恐惧。
他快要无法掌控自己的情感和内心,有什么东西就要喷薄而出,如火如荼。
这太危险了,也太失控了,不可以!
他是统领天下的男人,不可以失控。所以本能的,下意识的,他开始遏制这种情感的泛滥。
硬生生的把即将喷涌而出的那股热流,压下去。
末璃就看着他的眼神渐渐的,渐渐的暗淡下去,紧紧抓着自己的手也慢慢松开。
直觉告诉她,自己可能在对方的心里经历了一场生与死。这让她不由有些后怕,还是托大了,表现太过,有了谋取的嫌疑。
唉,和位高权重的男人过招就是这样。你无论做什么,他都能给你脑补出一百万个阴谋诡计。累得慌。
低头瞥了一眼自己手背上被捏红的手印,她暗叹一口气,把手背到伸手,掩住。强撑着挤出一丝笑意,轻声道。
“朕有些乏了,接下来的事就都劳烦爱卿处置。”
说罢,也不等他应承,就落荒而逃。
再不走,兴许她就不是在他心里生与死,而是要在他手里生与死。
展万钧看着她离开,内心很不舍,然而伸不出手去抓,也迈不开步去追。
他需要冷静一下,否则,这心里的火一旦喷出来,很可能会把一切都烧掉。
小家伙要唐十一炼一把刀给自己,再一次当众表明她的态度,甚至逼着所有人承认他是鎏玥的主心骨。
他应该感到高兴,她自始至终都站在他这一边,从未有过改变。
他不该怀疑她,不该猜忌她,尤其是刚才,他几乎差一点就对她动了杀意。
想起来就是一阵后怕。明明知道对方是个好孩子,他怎么能用那样阴暗的心思去猜忌她。可是……为何事到如今,他的内心仍有不安,仍有疑惑?
仿佛她越是这样表白,他就越不满足,想要越多!
如同一个饥渴的狂徒!
明明她就在眼前,就在手中,只要他愿意,一抬手就能把这娇花从枝头摘下,收入怀中。
可他为何还是不满足,不放心?
这正是令人恐惧和烦躁的地方。她令他变得不再自信,冷静。像个懵懂的毛头小子一样,患得患失,整日为了一个女人的心思而焦躁不安。
这可不好!非常不好。
对他这样的上位者来说,如果连自己的情绪,情感都无法控制,那还如何节制群臣和天下!
唐十一和唐家已经令他厌恶,不忠实的臣子只有被抛弃的命运。但小皇帝的金口玉言已经说出去,改也改不了。
当然她想要那样做,他也不介意留唐十一一条性命。
只是唐家的炼铁作坊也不可能再由他管理,而且唐家上上下下都得换血。
本来,他是想把唐家整个换掉。但如果连唐十一都能留下,那唐家可以留下的人就更多了。
小家伙是心善的仁君,他不介意投李报桃,成全她的一念善意。
虽然,女人的良善很多时候都是自找麻烦!
不过死罪能免,活罪难逃。唐家失去了他的信任,即便家族能得以保存,全族上下也必得脱一层皮。
何况,行刺皇帝乃是诛九族的大罪,牵扯进去,不死也伤。
虽然还没有正式的旨意下来,但柳傲君已经给唐宁露了底。
唐家嫡系肯定是全完了!唐重天作为唐家家主,种种罪行无可逃脱。两位公子,也是没法摘清。还有门下主要涉案的几个,都得押解进京,由大理寺查办。具体到时候是个什么罪,怎么罚,也是要看天意。
其他涉案不重的唐家嫡系男丁,十五以上都得充军,十五以下则是流放。没办法,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能留着一条命,已经是天恩浩荡。唐家必得给摄政王,给小皇帝,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以后唐家就由旁系来管,这次唐宁的差办得不错,所以摄政王会把他留下,扶他这一支为唐家的嫡系,继续管理晋城。
说来也是可笑,唐十一是唐重天的儿子,但正因为唐重天不承认他,从没让他正式入嫡系宗谱,反而逃脱了厄运。
要说命运这回事,也真是变幻莫测,福祸难料。
唐宁知道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至少比他想象中已经好得多。而留下来掌管晋城,更是意外之喜。
虽然当着御林军统领,他已经是五品京官。但武将向来比文臣低一等。况且管着御林军,他就只能在京城里混,想要建功立业,封王拜侯几乎不可能。
但如果回到晋城,那他就是从龙之功,将来升官封侯,都有可能。
好男儿谁不想功成名就,流芳百世,被子孙后代祭祀膜拜。
他的内心,不是不激动的。
当即单膝跪在柳傲君面前,握拳高呼。
“王爷千岁,臣定不辱王爷所托,尽心竭力,万死不辞。”
柳傲君微微一笑,扶起他。
“将军言重了。王爷唯能人是用,将军的心,王爷明白。不过,将军久在京城,对晋城的事物可能一时还不能上手。所以我给将军推荐几个人,俱是精明能干,聪慧过人。还望将军不要嫌弃啊。”
这话说的,唐宁连忙低头抱拳。
“唐某不才,得王爷厚爱,苟活一命。又蒙先生怜爱,赐我贤能之才,岂敢嫌弃。先生言重了。我定礼贤下士,竭尽全力,为王爷管好晋城。请王爷和先生放心。”
说罢,重重施了一礼。
聪明人不必说明白话,点到即止。见他如此上道,柳傲君便伸手再次扶起他。
“将军太客气了。”
唐宁被他扶起,脸上摆着恭谦厚道的憨笑,然心里却是暗暗一叹。
说到底,王爷还是被唐家伤了心啊。柳先生这哪里是在向他推荐贤能,这是在往他身边插钉子,布眼线呢。
不过忠心这回事,光说没用,还是得看做。
他既然选了这条路,也只能硬着头皮走到底。
*
敲打完了唐宁,柳傲君就往回走,到了摄政王院子前,就看到老仆守在门外,眉头微微一皱。
老仆也看到他,连忙上前一步拱手施礼。
“柳先生。”
柳傲君停住脚步,看了门帘子一眼。
“王爷在里面?”
“还有婉柔姑娘。”老仆不答,接了一句。
柳傲君一挑眉,就不说话了。唐家大厦将倾,唐婉柔这个时候来找摄政王,也是正常。王爷看在往日情份上,想必也不会不管她。如今唐家嫡系一支都落了罪,唐婉柔是王爷的人,趟这浑水也不像话。
只是这是唐重天送过来的人,放在身边也不适宜了。王爷不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人,应该会处理好。
微微对老仆一颔首,他便告辞。
“那我过会再来吧。”
“先生慢走。”老仆忙又拱手相送。
柳傲君是满心认定摄政王能处理好唐婉柔,但此刻在屋子里,王爷却是不好打发这姑娘了。
只因,唐婉柔不是以情相求,而是以物相换。
看着手中这颗滴溜圆的赤金小扣,他是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这扣子做的精巧,金豆子磨得锃亮圆滑,小小的扣子上錾着一只小巧的蝙蝠,是手眼俱全,活灵活现。最巧妙是蝙蝠翅膀上还有花,正是万寿的万字花。
这是大内御贡金银作出的扣子,这一批叫“万福安康”,是小皇帝过万寿节特别定制的,专供万岁春服所用。
这一套扣子一共做了一十八个,每一个都有编号。御用之物,哪怕是再小的东西,譬如扣子坠子,也得一一登记在册,妥善保管。丢了少了损了,都得及时上报。如若不报,那身边伺候的奴婢都得吃斤两,脱不了干系。
这御用的扣子,如今落在外人手里,却又是怎么一回事?
“你说这东西,是在哪里捡到的?”沉默了半晌,他才缓缓开了口。
唐婉柔跪在地上,*冷冰冰的地砖铬的她膝盖生疼。她今天是大着胆子过来,为了博得一点同情和怜爱,还特地穿的单薄,以便显得纤瘦窈窕,弱不禁风。
然而进来了,摄政王就是让她跪着,跪的她心也凉了,人也硬了。
这个男人,怎会如此狠心!
她那么软身子,那么热得心肝去捂他,却还是捂不开他又冷又硬的心。
既然男人靠不住,那她就靠自己。这一路走来,从唐家的苦丫头到如今的嫡小姐,她靠的从来都是她自己。
唐家靠不住,摄政王靠不住,她只能靠自己。
忍着膝盖的酸疼,她压着嗓子,柔柔回禀。
“回禀王爷,婉柔是在唐家的密道里捡到的。”
“密道?”展万钧一挑眉,目光越过她,落在远处的一点,一把攥紧扣子。
唐家有密道,他是知道的。
“正是,婉柔在密道里发现这扣子,只因觉得精巧可爱,就捡起留着赏玩。可后来越想越不对劲,这扣子做的如此精致,看着倒像是……婉柔心里惶恐,所以特来向王爷禀告。”她又柔柔道,说完,小心翼翼的抬头。
这一抬头就触到展万钧凛然审视的目光,顿时心头一惊,又连忙低下头。
这女人说的话,信一半都嫌多,展万钧心里很明白。但他更明白的是,这扣子的主人嫌疑更大,谎言更多,更不可信。
乍然明白这些,他却丝毫不觉得惊慌失意,反倒是大松了一口气。
是了!难怪她如此表白,如此挺他,可他依然难以释怀心中的不安和怀疑。长久以来和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所养成的直觉并没有欺骗他。
她终归是有事瞒着他,叫他无法全心全意信赖她。
现在,他所担心的事终于一点一点的在眼前揭开,他怎能不大松一口气呢。
何况,她瞒他越多,骗他越多,他心中那就要喷薄而出的热意就越冷下去。这样正好,一切都如他所愿,渐渐回归冷静,回归正常。
“你就只捡到扣子,没有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他问道。
唐婉柔心中一动,一把捏住衣袖。
其实那天晚上她在密道里确实看到了,但是……她所看到的说出来,王爷会信吗?
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领着小皇帝在密道里走,这种事,信不信在其次,合理不合理,能不能做出一点文章来,才是要紧。
她此刻在摄政王跟前托大,手里要是没有一点文章可做的东西,凭什么叫他高看一眼?然而两个半大孩子,能做什么文章呢?
犹豫了一下,她斟酌字句说道。
“密道里黑咕隆咚的,我只顾着看脚下,也没留心去听去瞧。不过,那一晃眼我仿佛是瞧见一个穿白衣服的领着一个孩子过去。哦对了,那穿白衣服的额头上还有花。”
说谎的最高境界,就是所有的话都是真的,但意思却不是真的。
这些话用来打动展万钧,却是已经足够了。
白衣服,额头上有花,能让小皇帝心甘情愿跟着走的,整个鎏玥除了祁进,就再没有第二人。
他是万万没想到,祁进就在晋城。
这叫他说不出是恼还是乐。恼的是祁进太猖狂,竟敢到他眼皮子底下捣鬼,还亲自现身。真是不把人放在眼里,欺人太甚!
乐的是既然祁进敢来,那他就不必客气。要是能在晋城把这妖道一锅端了,那可真省了他许多心思和力气。
但是,祁进敢来,肯定也是有所准备,有所依仗。
他还得小心对付,不然偷鸡不成蚀把米,可就叫人看了笑话。
“没说什么吗?”他面无表情,淡淡问道。
唐婉柔摇了摇头。
“没有。”
“那密道,通向哪里?”
唐婉柔眼珠子转了转,轻声答道。
“好像是,炼铁的地方。”
好了,这下前后都对上了,难怪她要保唐十一。原来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祁进!
事到如今他也是无话可说,深吸一口气,无声缓缓吐出。他摊开手掌,低头再看一眼掌心里的扣子。
绕着这滴溜圆的金扣,是他的四个指甲印。
这扣子太小,为了抓住握紧,他连指甲都掐进掌心里。
可就是这样受苦受罪,看来他也还是握不住这小小的金疙瘩!
心里不是不失落,不失望,不失意的。只是这失落,失望,失意来的有点迟了,以至于后劲不足,强弩之末,只在他心里划出一道淡淡的影。
把扣子往桌上轻轻一放,他目光落在唐婉柔身上,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
“很好,我知道你是个好的。”
唐婉柔浑身一震,几乎要喜极而泣。然而强忍住鼻子里的酸意,她紧着肩膀拧着腰,以一个婀娜的姿态,缓缓的匍匐下去。虔诚的五体投地的跪在他的脚边,哀声柔意道。
“王爷!您是婉柔的天,婉柔的地,婉柔的神。婉柔对王爷的心,王爷明鉴。”
面对这样柔软赤诚的表白,展万钧的内心却生不出半点柔情蜜意。看着唐婉柔,他心里想的还是小皇帝。
同样是女人,为什么她就不能向别人那样对他全心全意呢?
亦或是,女人就是这样。即便是眼前这一个,看似把他当成了神。可倘若他不是展万钧,不是摄政王,这女人是否还会这样?
然而即便他是展万钧,是摄政王,是降世真龙,那一个小女人却也可以把他扔在一边。
大概,他还是不够强,开不出足矣令她臣服的价码。
但她到底要什么呢?
有什么是他做不到,而祁进能做到的?
难道对方真是神仙,有他所不能的神通?还是小女人不过是为情所困,单纯选了妖道,而不是他。
“为情所困”这四个字,叫他眉头一皱,心头划过一股浓酸毒流,烧得人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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