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露重,官中女子大多怯懦畏寒,烟花散尽,许多人便请辞回府了,徐云华送走了九娘,回来准备侍奉朱棣左右,朱棣却道,“天色不早,那些命妇官妻,还劳皇后送辞,再有,皇后自入京以来,便身体不适,早些回去歇息吧。”
徐云华听了朱棣的话,面色略有些不悦,终究不敢表现出来,点点头微笑道,“皇上也要当心身子,有权贵妃陪伴,臣妾也放心些。今日不止是佳节,更是权贵妃大喜,我到现在还没恭祝权贵妃呢。”
我连忙走到徐云华身前福了福身子,“多谢皇后娘娘抬举错爱。”
徐云华朝我们四周看了看便带着侍女们离开了。朱棣看着众人背影笑道,“可惜我是粗人,不懂得附庸风雅,若是有南唐后主那等才情,此时该与你饮酒对诗才好。”
“不好,南唐后主虽然才情过人,终究只是闲才,整日混在妇女队中,最终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幽禁于高阁之上,昔日那些饮酒对诗的如花美眷四处流落,死的死,亡的亡,一个也不再,又有什么好呢?还是像你这样,在诗词歌赋饮酒享乐上略粗笨些,却有雄才大略,保家卫国,万代流传才是人间正道。”我挽住朱棣的手,将头倚在他肩上笑道。
朱棣攥起拳头,将大拇指与食指勾成一个圆,在我额头上轻轻一弹,佯装怒道,“终于说出心里话了,一直嫌我不通诗词歌赋是吗?”
我吐吐舌头,“我不是又夸了你旁的好处吗?”
朱棣伸出胳膊,让我勾进他的臂窝,“月色虽然媚人,终究也不要太过贪恋,年年岁岁都有,不在今晚。咱们也回去歇息吧。”
我脸上一红,朝四周看了看,才低声道,“你今晚……要去我那里吗?”
朱棣笑道,“奇了怪了,今儿是你的册封之日,正儿八经的我就该去你那里,你倒不好意思起来了?”
我扭捏两下,“我当然也想新婚之日夫君陪伴榻侧,只是此时忽觉这个吉日挑的不好。”
“为什么?”朱棣问道。
“今天是中秋,团圆之节,你再宠爱我,我也不过是个妃子,你的正室妻子是皇后娘娘,你今晚要是不去她那里,实在说不过去。我想了又想,还是忍痛割爱,劝你去皇后寝殿吧。”
朱棣长舒一口气,微微皱眉道,“云华初入王府之时,很是大方宽厚的,这几年不知为何,渐渐地有些学了小家子气,为了徐辉祖的事跟我一直较着劲儿,我跟她说了很多次了,她跟着我这么多年,出生入死,操持事务,情分我全都记在心里,绝不会亏待于她,不必为了她母家那些窝心事来影响我和她多年夫妻恩情,可是她总是不听,大有越劝越狂之势,我拿她也没有办法了。譬如今晚,不是我不愿去与她共述恩情,实在是怕去了她又要哭闹要挟,非得给她徐家一个说法才行。”
我愣了愣,没想到朱棣竟会在我面前发徐云华这么大一个牢骚。众人都以为做了皇帝便可为所欲为,身边的女人也可以随意对待,事实却并非如此,就拿他们两个来说,青梅竹马,多年夫妻,不止是帝后,夫妻,也是多年的朋友,伴侣,绝不可能完全不在乎对方的感受的。此时的朱棣,见到徐云华与其说是烦,不如说是怕。
“不管怎么样,皇家礼节总是要顾全颜面才是。”
朱棣挥了挥手,又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无奈道,“别说了别说了,我去她那里罢,不想有一天到了你那里,也一直听着劝谏,让你变成另一个她。”
我有些心酸的笑了笑,“我贤良起来,倒不讨巧。”
朱棣将我往身边揽了揽,在我额上轻轻一吻,“你一贤良我就心疼得很,我更喜欢看你任性无理,每天缠着我去陪你。”
我在他胸口点了点,“这真是任性有人疼,懂事遭雷劈了。”
朱棣哈哈大笑起来,“小东西,你每天都要冒出两句新奇的言语来逗我吗?”
“不逗你了,你明天要早朝,快些回吧。”
朱棣吩咐李兴陪着宝儿一起送我回莲漪宫,才自己先离开了。再回到莲漪宫,看着满屋红光,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床上一坐,却依旧被满床的坚果硌得生疼,丝绸缎面的被褥虽然华贵,但是触手却冰凉,并无半丝温热。
我不觉自嘲一笑,选了那个人,终究此生便再也不要妄想寻常夫妇的和乐相伴耳鬓厮磨了。荣华富贵,三千宠爱,不过是旁人眼中的繁华,深夜中的冰冷寒凉,也只有自己知道罢了。
“娘娘,怎么独自在这里坐住了?宝儿准备好了热水,您去盥洗一番,我还得把床上的花生枣儿都收起来您才能入睡呢。”珠儿提了一壶热茶放到床头小几上,一边说道。
我点点头,从床上挪开,看着她将那些果儿都小心翼翼的收紧一个竹藤篓子里,又将大红的被褥拿下来抖了抖,便说道,“你把那被褥换了吧。白日里看着喜庆,若要每天都看,倒真觉得眼睛累呢。”
珠儿“啊”了一声,笑道,“娘娘,这不合礼制的,喜被才铺一天,还没睡人就换下,明儿皇上知道了,要生气的。”
“要你多嘴了,皇上不是那等注重形式之人,意思到了便好了。”
珠儿见我决意要换,只得开始将满床锦绣卷了起来,正卷着,屏风外忽然传进来一个声音,“谁要换朕的喜被?”
“皇上来了!”珠儿一把将喜被放下,连忙从床边走过来跪下行礼。我尚坐在梳妆台前,还没反应过来,朱棣已经走了进来,正微笑着温柔的看着我。
我站起身来,也顾不上珠儿还在,忘记了行礼,“你怎么来了?不是去皇后娘娘那边吗?”
朱棣对珠儿看了一眼,珠儿便识趣的往外走去了,朱棣这才走到我身边,皱眉道,“我跟你说的一句不差,一到坤宁宫,还没坐下,皇后就已经开始说徐辉祖夫妇多么的后悔,怎么的想要为国效力,怎么尊重于新君。徐辉祖是什么样的人,我比她这个做姐姐还要清楚,她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却不能也跟着瞎。是以只是略坐坐便出来了。”
我叹了一口气,“夫妻相处之道,还是要糊涂些才好,闺房之中不谈外事,尤其是这帝王之家,后宫绝不能掺和前朝之事,皇后娘娘终究是姐弟情谊过深眯了眼睛和心智啊。”
朱棣笑道,“你倒是很清楚明白啊。”
“不,如果我有父母兄妹,只怕也会和皇后娘娘一样。”我淡淡说道。
朱棣只得我是在为徐云华求情,便岔开话题,“你看我带了什么东西来?”
我朝桌上看了看,只见不知朱棣什么时候袖进来两个杯子,那两个杯子形制奇特,以两杯对峙,中通一道,使酒相过。两杯之间承以威凤,凤立于蹲兽之上。不由惊道,“这是周朝的合卺杯啊。”
朱棣点头道,“这是父皇留下的,只有帝后大婚,才会拿出让新人洞房花烛之前引用合卺酒用的。”
我一听到这话,便有些惴惴的,“合卺酒不过是个习俗,想让夫妻饮酒过后同甘共苦的意思,你把这样贵重的东西拿来了,且不说合不合适,皇后娘娘若是知晓了,要怎么想呢?”
“阿漪,你跟着我,吃了那么多苦,再贵重的东西,都比不上你,你最珍贵。如果如今的我,还不能把最好的都给你,那什么时候才能呢?我真想把全天下所有最好的东西全都搜罗来给你,随你糟蹋,随你挥霍。”朱棣突然变得像个小孩子一般,带些倔强的说道。
我捂住他的嘴,“胡说,我的想法跟你一样,只要你在就好,什么都不如你。”
“那你干嘛还非要装作贤妃将我往皇后那里赶呢?我一走,你连那合欢被都不敢正视了吗,还要丫头收起来才罢手。”
被他说穿心事,我脸上一红,扭过身子不说话。朱棣走到床边,将珠儿已经折起来的被子亲自又铺开了,才又走回来,将桌子上一早便准备好的一壶美酒拿起来,将那凤尊合卺杯斟满,笑道,“既要让你开心,感受小门小户的快乐,又怎么能少得了交杯酒?”
我脸上*辣的,走到他身边,从他手中接过酒杯,与他胳膊环绕,交杯而饮,饮完酒,两人却都没有放下酒杯,甚至连酒杯都没有放下,便都看着对方傻傻的笑了起来。
朱棣用另一只手将我们二人手上的酒杯全都放下,将我拉进怀里,用一根手指,绕着我的一缕长发,“可惜,这些都是咱们私下里做的,没有人能见证。”
“天为证,地为证,先帝的在天有灵见证,还需要什么人来见证呢?”我也抱住他的身躯,紧紧的感受着他的力度,心跳,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