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浮城,中秋。
一个满头大汗,一脸淤青的男人,背着另一个头破血流的男人冲出人群,嘴里念念有词,“小与!小与!你小子一定给我挺住了!回头兄弟请你喝奶!大草原上刚挤出来的那种!你可千万别睡啊!梁与肖!你他妈跟老子说句话!”
梁与肖,名字浅显易懂——老梁与老肖弄到一起后,历经不长不短的十个月,就有了这小子。只是又过了不长不短的十年时光,老梁和老肖在一次执行任务中,因为躲避山路上突然冲出来的孩子,连人带车翻出了护栏,最终车毁人亡。
梁与肖昏昏沉沉的伏在这个颠簸的背上,只感觉头越来越重,身体越来越轻,周围越来越安静,连背他这个男人身上的汗臭味,也越来越轻浅……
————————
沪城,仲秋。
“杀人了!怪鸟老鬼又来杀人了!大家快逃命啊!”一个布衣老汉敲着铜锣,扯着嗓子边喊边跑,额头上的汗珠顺着眼角滴落。
顿时,夸张的尖叫声四起。
老汉对着一个无动于衷的妇女急道,“张大娘,快别管你的鸡了!赶紧逃命吧!”
“怕他们作甚?我跟我的鸡又没有响应招兵,挑起战争!”张大娘抻了抻自己的麻布衣,不紧不慢的摆弄着鸡笼子,“他们是好人,你……”
话音未了,张大娘被老汉一把薅拽走了。
没一会儿功夫,热闹非常的集市,人潮退去,只剩下两侧杂乱不堪的货物,和几只商贩们没来得及带走的鸡鸭在土路上闲庭信步。
“说本姑娘是怪鸟就算了,还老鬼?女鬼也比老鬼好听啊!”
羽晚澄支起一条腿,豪放的坐在山头的巨石上。白皙俏美的小脸上,还有两道没擦净的血痕。一袭黑衣长衫,更显肩窄如削,腰如约素。
她灵巧的转动着手指头,熟练的将如墨晕染的长发一圈圈叠拧至头顶,末了,将两片羽毛形状的银色锐器插在发髻之中。几秒钟的时间,朝云近香髻便束好了。
“姑奶奶,你快从那石头上下来吧!或者你挪个地儿坐也成。”九月指着羽晚澄两腿之间,嫌弃道,“你坐在那一溜的血道道上,乍眼一瞧,还以为你尿血了呢!”
羽晚澄低头看了看胯下,抓起手边的一个断肢扔了过去,“兔崽子!不会说话就给姑奶奶闭上嘴!”
九月身一斜,躲了过去,“我说错了吗?你好歹也是个姑娘家,怎么比我这个小爷们儿还糙?真担心你以后嫁不出……还有,别总兔崽子兔崽子的叫我,要算起来,你真真的得喊我一声哥哥!”
羽晚澄侧身躺在巨石上,一个拳头撑着头,闭着眼睛,慵懒道,“我管你比我大多少,既然尊上把你送给我了,那我想叫你什么,就叫什么。”
九月撇撇嘴,心说,自己喜欢的丫头,就只能惯着了……
他将地上的尸体全部正面朝上,断肢归位,整齐排列,这是尊上立下的规矩,九月只觉得尊上多此一举,人都死了,倘若不体面,阎王爷就不收了?
九月看着其中一具尸体的脖子,握着那人的下巴左右摆了摆,就像在集市里挑萝卜一样,片刻后皱皱眉,“羽晚澄,你这个下手有点重了,后脖根子只连着一层皮,而且已经有几处断点了,若是再多半豪之力,别说体面了,全尸都没辙。”
羽晚澄坐起来,弯着眼睛,盯向九月的脖子——但凡她嘴角微微提起,便能笑出一道暖色,只是这般明眸善睐的女子,却不能细瞧久望,否则,她眼珠上弥绕的那层冷绝,定会让看她的人寒到骨子里,这样的眼神,倒是和他们的尊上很像。
九月警觉的后退一步,眨了眨那双幽亮的褐色眸子,捂住脖子,“你可是又生出什么坏心思了?”
羽晚澄笑了笑,“好生安置尸体,他的皮若是断了,你脖子上的那条蛇皮便有用武之地了。”
“你可否不要再打它的主意?”九月轻柔的摸着缠绕在脖子上的小白蛇,“它可是我的无价之宝,就跟你头上的银羽一样。你如何唤我,我都姑且不与你争,但它可是活的,岂能称之蛇皮?”
羽晚澄惯喜欢逗九月,这个小哥哥又俊俏,又可爱,又喜欢笑,在她眼里,九月常常是个小弟弟,羽晚澄的心里,也是有他的。
眼瞧着九月的脸上着实有了几分怒容,羽晚澄跳下巨石,左手腕托着右手肘,转了下眼珠,故作思考状,“既然你如此在乎它,本姑娘就赐它个名字吧!”
九月猜到羽晚澄定是又憋着坏,连眼角都懒得抬一下,弯着身,默不作声的继续摆弄尸体。
以前在谈论小白蛇的名字时,羽晚澄没少胡言乱语,各种不堪入耳的名字,她能滔滔不绝的说上大半天,而且态度刚正,语气坚定,情绪激昂,全然不觉自己说的都是些脏、乱、差,淫、秽、污的烂调。
羽晚澄仰起头,看着晴空万里,一只手遮蔽着耀眼的太阳,看着从指缝间挤进眼里的细碎光束,轻缓道,“唤它——小太阳,如何?”
九月动作一顿,还保持着弯腰曲背的姿势,抬头看了看羽晚澄,这丫头竟然说人话了!
羽晚澄放下手,闭上眼睛,迎着太阳站立,任那波子温暖将她扑了个满怀。她走到山头边,俯瞰了望,不免怆然起来……曾经,这里不是这样的。
十三年前,沪城被分为四城——沪东城,沪西城,沪南城,沪北城。
沪南城地大物博,人才济济,是四城之中最得势的。
羽晚澄生于沪南城中一大户人家,父亲羽远天生有一双造物巧手,常为沪南城城主宋庄义,及名士官僚们制定防身利器,偶尔也会制作一些精巧美物。
因为手艺精湛,羽远在早些年间便名扬四海,不少临城的武将大臣也都慕名而来。送礼的送礼,塞银子的塞银子,更有甚者还怀揣着地契前来。为的,只是能得一心仪之物。
羽远从不缺身外物,决定为谁制造物件,全凭缘分,看得顺眼,聊得投机,劳而不取也是常有的事。
他所制造的利器中,除了阔刀长剑那般累赘之物外,还会制造一些精巧到可以藏于袖口,掖置衣襟之中的小物件。有些瞧得出是利器,有些乍眼一瞧,人畜无害的外观就像是随身配饰。
羽远就送给自己的妻子云絮,一块温润脂白的上等玉佩。这块半掌大小的玉佩,细腻光洁,从它半透明的质地中,隐约能看到里面有一对银色的羽毛,美玉裹银,故取名为——钰。
羽远告诉云絮,外面这层美玉只是简衣,里面的银羽才是玄机。
云絮好奇问道,“如何可以看到里面的玄机?”
羽远反问道,“你可舍得将其摔碎?”
云絮捧着玉佩向后躲了一步,“怎可如此?”
羽远笑了笑,双手背后,“那恐怕你此生也未能如愿见到它们了。”
云絮有些失落,看着手中美玉,“当真要毁玉才能见到银羽?”
羽远揽妻子入怀,低声细语,“我倒是希望你此生都不与其相见,它们是护你周全之物,银羽一出,岂非祸事已入?”
云絮舒口气,轻柔的抚摸着腹中胎儿,“罢了,倘若完玉可换一世平安,银羽不见也无妨。对了,你不是说打造了一对吗,另一块在何处?”
羽远皱了下眉,若有所思,片刻回道,“赠人了。”
云絮蹙了蹙眉,这双美玉羽远耗尽十年之久打造,本是夫妻二人一人一块,如今却转送他人?莫非是送给了今日在前厅接见的那位沪北城城主?
见羽远没有想说下去的意思,云絮也没再细问。
数月后,傍晚。
云絮临盆,羽远却被城主宋庄义急召进宫。
第二天深夜,从宫中传来羽远的死讯。几分钟后,云絮生下了一个死婴。
云絮把自己关在房间,不见任何人。
虽然死婴一事并为公开,但羽府上上下下的仆人们之间都猜测,那孩子准是凶多吉少。不然,怎会除了看到产婆慌慌张张从屋内跑出后,房内就一直没有动静。
一夜之间,夫人闭门不见,婴孩诞下无声,就连东家也莫名被城主处死了,仆人们都寻思着,这羽府定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夫人,您不进食也喝点汤吧……这么下去,身体怎么吃得消啊?”晌午时分,丫鬟站在门外,手里捧着一个瓷碗,愁容满面道,“府上值钱的东西都被下人们拿走了,连好的食材也所剩无几……夫人,您也该为自己打算了……”
屋内无人回应,丫鬟叹口气,摇摇头,离开了。
暮色降临,烛光渐渐明亮。云絮缓缓睁开眼睛,紧了紧怀里的襁褓,心一惊,婴孩的尸体不见了!
云絮慌乱失措,吃力的起身,撑在床边,四处寻望,结果在枕边看到了已经碎成两半的玉佩,里面的银羽不见踪影。
这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云絮伸头看去,一个人影乍然映在屏风之后。
云絮吓得不轻,一只手按在心窝处,声音微弱颤抖,“是,是何人在那?”
影子慢慢移动,片刻之间,从屏风后走出来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女孩。
云絮疑惑的看着那个孩子,语气柔和了许多,“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小女孩素衣单薄,赤着脚走到床榻前,忽闪着大眼睛,回道,“钰。”
云絮皱眉,不解其言。
小女孩抬起手臂,摊开手掌,那一瞬,屋内烛火熄灭。借着窗外月光,云絮看到小女孩手中,竟然托出一对银色羽毛。
云絮瞪着眼睛,不敢相信的看着这对银羽利器——半掌之长,两指之宽,一毫之厚,纹络清晰,精巧玲珑。每根细羽尖部都锋利无比,月色下,寒光逼人。
小女孩指了下玉佩,又看向云絮,“我叫钰,父亲所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