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势力司令部巡洋舰“狂风号”。
通讯器把三等技术兵刘思·马库斯从断断续续的睡眠中吵醒。他不禁咒骂了两句,揉着惺松睡眼,看了看休息舱舱壁上的任务钟。三十六个小时以来,他总共只睡了三个小时,真见鬼。要知道飞船进人跃迁断层空间以后,这还是他头一回踏实地进人梦乡。
“谢天谢地,”他低声自语道,‘但愿这次别出什么大乱子。”
“狂风号”离开镇海星后,舰长就让技术兵分三组轮流换岗。经过一番苦战后,“秋之住号”损伤严重。技术兵们正按照任务钟的部署,努力让这艘老迈的巡洋舰不至于彻底瘫痪。近三分之一的技术人员在镇海星一役中阵亡,各部门都缺兵少将,不得不加班加点。
其他人员自然全部进人了冷冻舱——每次进入跃迁断层空间,他们都要冬眠一次。在两百多次战斗出击中,刘思总共只在冷冻舱里休息了不到七十二小时。现在他真是困极了。只要能不受干扰地好好睡上一觉,哪怕是忍受低温复苏带来的种种不适,他都觉得求之不得。
话说回来,其实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昂斯舰长是一位才华卓绝的战略家。“狂风号”的每个船员都清楚:敌军攻陷镇海星时,他们离粉身碎骨不过咫尺之遥。镇海星,这座重要的太空军事基地被摧毁了。先知人军队将整个星球烧成了灰烬,死伤数以百万计——地球军仅存的防御力量,就这样化为了遍野的尸体和熔化的岩浆。
无论如何,他们毕竟很走运,能够死里逃生。但刘思却压抑不住这样一个念头:‘狂风号”上每个活着的人其实随时都可能丧命。
通讯器又开始叫了,刘思扭动着从铺位上挣脱下来。他用力按了一下通讯器。“我是刘思。”他无精打采地说。
抱歉叫醒你,刘思,但我要你下到二号冷冻舱来”技术主任谢泼德听起来精疲力尽的,“有重要任务。”
“二号冷冻舱?”刘思重复着,没搞明白,“出什么事了,汤姆?我又不是冷冻休眠专家。”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详情,刘思。舰长严禁在通讯频道里说。”谢泼德回答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怕隔墙有耳。”
刘思被上级的口气吓了一跳。从军校起他就认识汤姆·谢泼德,从没听过这家伙说话这么鬼鬼祟祟。
听着,”谢泼德说,“我要个信得过的人。不论你是否愿意,就是你了,老兄。你不是检查过休眠系统吗?”
刘思叹了口气。“几个月前……的确查过。”
“我将向你的终端发送一个消息,刘思。”谢泼德接着说,“它会让你明白些的。看完后把它转存到掌上电脑里,然后带上你的设备,到我这儿来。”
“明白”刘思说。他站起来,扭动着身子钻进制服,然后走向终端。他启动了电脑,等待谢泼德把消息传过来。
他一边等,一边盯着一张贴在屏幕边缘的照片。他用手指轻轻擦了几下照片。照片里有一位漂亮的姑娘,正对着他盈盈微笑。
终端响了,谢泼德的消息出现在萨姻的消息队列上。“文件收到了,长官。”他对着通讯器话筒喊了一声。
他打开文档。新消息的头几行在屏幕上滚动起来,疲惫不堪的他随即皱起了眉头。
他回头端洋妻子的照片。自从上次离开地球故土以后,他有将近三年没见到伊莲了。他想,没有哪个服役军人能在未来几年内见到自己的爱人。战争总是铁面无情的。
刘思眉头紧锁。联台国太空司令部的人们都避而不谈回家之类的话题,漫漫无期的战争岁月,致使军队士气日益低落。身在前线却心怀故乡,只能让这一切雪上加霜。而实际上,汤姆用私人信息作为安全编码可真够稀奇的——这无疑会让刘思想起妻子——这种事完全不符合技术主任汤姆的个性,只有对安全性担心到极度偏执地步的人才想得出来。
他键入了一串数字——他和妻子的结婚纪念日——解密程序便启动了。几秒钟后,整个屏幕布满了电路图表和技术读数。他训练有素地浏览着文件,突然,一股肾上腺素闪电般地驱散了他的困乏。
“天啊,”他叫道,嗓子都变得嘶哑了,“汤姆,这东西……这家伙就是我想的那个?”
“没错。快下到二号冷冻舱来,刘思。我们要解冻一个重要‘货物’——飞船也快回到正常空间了。
“我这就来。”他说,同时关掉了通讯器。这时的他已经疲乏全消。
刘思很快将收到的技术信息转存到掌上电脑里,并删除了电脑上的原件。他大步流星地走向舱门,突然停住,然后返回工作站,取下伊莲的照片,插进口袋里。
他径直冲向电梯。如果舰长想让二号冷冻舱里的“货物”复苏,那说明昂斯舰长预估到局势还会恶化……甚至,已经恶化了!
人类设的飞船注往把指挥区安置在船首;而先知人则不然,他们建造飞船更为理性,控制室深藏在层层坚固的船甲下,除非遭到致命打击,不然几乎坚不可摧。
区别还不止于此。先知人兽人族们不喜欢自己被一堆控制面板包围,他们用反重力射线构成一个网格,再用网格托起一个空旷的平台——他们更愿意在那儿发号施令。
不过,奥拿’弗尔萨米舰长可没空思考这些。此刻他正站在驱逐舰中央的控制室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浮现在面前的数据投影:第一个投影呈现出那个环形世界——光晕,光晕的不远处,一个小箭头追踪着闯人者的轨迹;第二个投影显示出一张示意图,标题是《人类战舰,C-II型》;第三个投影上则持续地滚动着大量的目标数据和传感器读数。
一阵厌恶涌上弗尔萨米的心头。这些污秽的灵长类生物竟然真的拥有名字——甚至连它们创造出的低劣战舰也有名字——这让他恨之人骨。真是十恶不赦。姓名体现着正统性,此等孽畜只配得到灭绝。
人类给他这一族类取了个“名字”——兽人族”——还有先知人其他较低等的族类:‘豺浪人”“咕噜人”和“猎手”。这些污秽生物的轻率骇人听闻,野蛮未开化的人类居然胆敢张嘴,命名他的子民。
弗尔萨米停止思考,冷静下来。他将上下颚互相碰了碰——算是个冷笑——心里开始默念箴言。此即先知圣谕,他想。谁都不会质疑圣谕,哪怕他身为一舰之长。先知已指定了敌舰的名字,他要做的就是遵从圣谕。丝毫偏差都将是可耻的读职行为。
和同一族类的先知人军官一样,他穿着盔甲,看上去比实际身材更为高大,这给了他一副棱角分明的形象。他还长着沉重而咄咄逼人的颌骨,这更加凸显了他的本色:一个极端危险的好战分子。当他开始分析当前形势时,他的声音冷静而又平稳:“它们一定跟踪了我方的一艘战舰。指挥这艘战舰的军官将被立即处以死刑,阁下。”
弗尔萨米身旁飘浮着的先知微微颤动了一下。先知戴着一个高高的、装饰华美的金属头冠,上面嵌满了琥珀。他长着弯曲的脖子和三角形的脑袋,一双明亮的绿眼睛闪烁着邪恶的智慧之光。他外穿红色罩袍,内着金色衬袍,层层衣物之下系着一条反重力腰带,使他的身体指以悬浮于平台之上。尽管他只是个初级先知,但光看穿戴就能明白,他的地位依然远在弗尔萨米之。
除了箴言,先知让弗尔萨米忍不住回想起童年时曾猎杀过的一种尖叫的小型啮齿动物。他立刻强制自已不去回忆利爪上的鲜血,而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先知和他那令人生厌的副手身上。
这个副手是个低级兽人族,名叫巴寇’伊卡普拉米。他上前一步代表先知发话,喜欢不厌其烦地用高贵的“我们”自称,弗尔萨米对此很是窝火。
“情况并非如此,舰长。我们怀疑人类还没有能力跟踪我们的舰船做跃迁航行。如果它们具备了这样的能力,那为什么它们只派出了一艘巡洋舰?莫非是它们不惜代价引我们上钩的诱饵?非也。我们认为令人信服的结论是:这艘船闯人本星系乃是意外。”
伊卡普拉米的话里充满了傲慢,舰长虽被激怒,却又不便发作,只得装出委婉的语气,以免冒犯先知。“这么说,”弗尔萨米字斟句酌,将话锋直指伊卡普拉米,“您要我相信闯入者来到这儿,纯属意外?”
“不,当然不是。”伊卡普拉米傲慢地答道,“虽然就我们的标准看来它们还很原始,但不可否认它们的确也是智慧生物。和所有的智慧生命体一样,它们冥冥之中被上古先贤的真理和知识之光引领而来。”
和同一族类的成员一样,弗尔萨米只知道先知是从一个被遗弃的星球上进化而来,那里曾居住过神秘的真理之主。然后,这些上古先贤离开了那里,原因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个环形世界绝佳地证明了上古先贤们的强大和神秘莫测。
尽管出自上古先贤的旨意,弗尔萨米还是很难相信人类这种污秽生物竟也能被引领至此。不过,伊卡普拉米是代替先知说话的,这就确定无疑了。弗尔萨米触碰了一下面前发光的控制面板一个符号亮起红光。“准备发射等离子鱼雷。听我命令。”
伊卡普拉米举起双手以示警告。“住手!我们禁止你发动攻击。人类战舰离圣迹太近了!你的武器要是毁坏了这一神圣遗迹该当何罪?追上那条战舰,登上它,并夺取控制权。其他任何行动都太过危险。”
伊卡普拉米的阻挠激怒了弗尔萨米,他咬牙切齿地说:“先知的这个决定可能会造成我方的大量伤亡。这样能行吗?”
“这是我们士兵的灵魂脱离肉体羁绊的大好机会。”对方回答道,“人类都甘愿在战斗中赔上它们的性命,我们自己的士兵难道不行吗?”
当然可以,弗尔萨米想,不过我们还应该追求更多的东西。他的上下颚又碰了碰,并用手指触碰了一下发光的控制面板。“取消上个命令。启动四艘装满士兵的登陆飞船,再启动一队战斗机。在登陆飞船到达目标之前,尽量压制住闯人者的火力。”
一百个长度单位之后的船尾,驱逐舰火力控制中心的深处,副指挥官接到了弗尔萨米的命令,然后将它传达了下去。信号幻闪烁不停,甲板上传来一阵低频震动,三百多个整装待发的先知人战士——他们形形色色,包括人类所谓的兽人族、豺狼人和咕噜人——冲向各自的登陆飞船。终于有人可杀了。
他们谁都不想错过这种快感。
联合势力司令部巡洋舰“狂风号”,方位未知。
“狂风号”一阵震颤,A型钛合金制船体遭到一记直接轰击。
又是个新玩意儿,先知人的武器似乎总是在花样翻新,雅各布·昂斯舰长想,幸好不是等离子鱼雷,不然我们早就化作四散飘浮的微尘了。
战舰遭到先知人部队的打击,从镇海星一路溃逃,船体尚能保持完好无损已是奇迹;至于他们竟然还能够进入了跃迁断层空间,更是不可思议。
“快报战况!”昂斯吼道,“刚刚攻击我们的是什么?”
“先知人战机,长官。撒拉弗式。”战术指挥官日吉和子中尉答道,她精致的脸庞阴沉下来,“狡猖的杂种,它们一定是关闭了引擎,无声无息地滑过了我们的警戒巡逻机群。”
昂斯的嘴角挤出一个毫无幽默感的苦笑。日吉和子是一流的战术指挥官,作战期间尤其冷酷无情。她好像把先知人战机驾驶员的行动当成了针对她个人的攻击。“让它学乖点儿,中尉。”他说。
她点点头,在控制面板上键人一连串命令——给“狂风号”战斗机中队下达的新命令。
过了一会儿,通讯频道里传来一阵低声的嘀咕,“狂风号”C709长剑截击机群中的一架咬上了一架撒拉弗战机;很决通讯频道里又传来一阵欢呼,那架异星战机已化为“星系”中央一颗短命的“太阳”,机体碎片正绕着它“公转”。
昂斯抹去前额上的汗水。他察看了一下显示屏——他们回到真实空间才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先知人的侦察机就已经找到他们并展开攻击了。
他转向舰桥上的主观察窗,它是一个巨大、透明的圆形观察窗,位于“狂风号”船首的上部结构之下。一颗呈紫色的气态巨星——临界星——占据了主观察窗的绝大部分。这时,长剑机群中的一架从主观察窗前飞速滑过。
当初昂斯获得“狂风号”指挥权的时候,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巨大的主观察窗。“先知人已经够难对付的了,”他曾向雷思斯司令抗议说,“为什么还让它们有机会通过主观察窗直接射击我的舰桥?”
这场辩论以他的失败告终——舰长不可能在与将军的争论中获胜;而且他也没有时间去给主观察窗安装防护装置。不过,现在他不得不承认,宽阔的视野勉强值得冒这个险。勉强。
他独自把玩着从不离身的烟斗,陷人沉思。在气态巨星的阴影下躲躲藏藏与他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驰。他把先知人当作危险而致命的敌人。不管是人类殖民地居民还是一般士兵,先知人都一律施以野蛮屠杀,这让他深恶痛绝。但他从不畏惧它们。战士们不会逃避敌人——他们只会迎头而上。
他转身回到指挥台,激活了导航程序。他编制了一套深入星系的导航命令,将数据传给导航员洛弗尔少尉。
“舰长,”日吉和子报告说,“传感器显示一个敌机编队正在逼近。看来后面还跟着登陆船。”
“这只是时间问题,中尉。”他叹息道,“我们不可能永远躲在这儿。”
“狂风号”似乎要飞离巨星投下的阴影,驶人明媚的阳光。
飞船绕过气态巨星后,昂斯不禁惊异地睁大了双眼。他本以为会看见先知人的巡洋舰、撒拉弗战机群,或者其他什么军事威胁。
结果,他出乎意料地看见一个巨大的物体,飘浮在临界星及其卫星——基座星——之间的拉格朗日点上。
这构造物真是个庞然大物——一个璀璨夺目的环形物体,与星光交相辉映,仿佛明亮的珠宝一般。
它的外壳呈现出金属般的质感,隐约可见浮雕般的几何图案“丽西娅,”昂斯舰长问道,“这是什么?”
舰长指挥台旁的全息显示台上,一个一英尺高的全息影像渐渐清晰起来。丽西娅——强大的船载人工智能——皱了皱眉,启动了船上的远程探测器。长串的数字一行行地滚过传感器屏幕,在丽西娅的“全身”上下泛起层层涟漪。
“环形物直径一万公里,”丽西娅报告道,“厚度为二十二点三公里。光谱分析尚无确定结果,不过其形状与任何已知的先知人建筑物都不符,长官。”
昂斯点点头。初步的发现就很有趣,非常有趣,因为“狂风号”脱离跃迁断层空间后,先知人舰船早就守株待兔,在他们的航线上等着他们了。昂斯第一眼看见环形结构时心头一沉,以为该构造物是先知人的巨型设施——这远远超越了人类的工程技术知识。而现在,让他略感欣慰的是,这一构造物或许也超越了先知人的工程技术。
这也让他紧张起来。
波江座ε星系是UNIEF的最后一个重要军事基地,也是镇海星的所在地。迫于那里敌军战舰的攻势,丽西娅不得不启动飞船,向一组随机坐标做跃迁航行,这也是吸引先知人军队、让它们不能靠近地球的常用手段。
现在看来,纵然登上“狂风号”的船员们已经成功地甩掉了原来的追击者,但他们接下来要面对的却是这里更多的先知人军队……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这里”是何处。
丽西娅用一组远程摄像机阵列瞄准环形物,镜头捕捉到一个细节。昂斯长长地吹了声低缓的口哨。构造物内部的表面是一幅由绿色、蓝色和褐色组成的拼图——毫无人烟的沙漠、丛林、冰川和海洋。几抹白云在旷野上投下深深的暗影。随着巨环的自转,又一幅新景象映人眼帘:一股巨大的风暴正席卷过一片浩瀚的水域。
一行行方程式再次在丽西娅半透明的身体上滚动起来,她不停地计算着源源不断的数据。“舰长,”丽西娅说,“显然这是个人造物体。有一个重力场在控制着巨环的自转,同时保证大气层存在。我不敢白分之百肯定,但看来环形物上是氮氧混合大气,有与地球同等的重力。”
昂斯把眉毛一扬。“如果是人造的,到底是准建造了它,这位上帝姓甚名谁?”
丽西娅花了足足三秒钟处理提问。“我不知道,长官。
真该死,昂斯暗自咒骂道。他掏出烟斗,用一根老式火柴点燃,吐出一口芬芳扑鼻的烟气。环形世界在状态监视器上闪闪发光。“那么,我们不如前去一探究竟。”
刘思·马库斯用累得发抖的双手揉着隐隐作痛的脖子。听见技术主任谢泼德下令时,他激动不已,但那时涌出的肾上腺素如今已消耗殆尽。现在他感到困乏,精疲力竭,甚至有些害怕。
他晃晃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开始环顾这个小观察室。每个冷冻舱都配备了这样一个观察室,作为中央监测室,它可以监控冷冻舱内数百个低温槽。就船上的标准来说,“二号冷冻舱观察室”很大,但形形色色的生命状态监视器、诊断量表和电脑终端——都直接连接在下面冷冻舱的低温槽上——使整个房间显得相当局促,令人难受。
提示音响起,刘思的视线扫过状态监视器。整个冷冻舱中只有一个低温槽正在工作,它的监视器发出有规律的声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反复检查过主仪表板上的数据后,打开了通讯频道。“他快醒了,长官。”他说道。然后,他转身,望向观察室的窗外。
技术主任汤姆·谢拨德站在“二号冷冻舱”的上层甲板上向刘思挥手。“干得好,刘思,”他回复道,“就到解冻的时候了。”
状态监视器向观察台不断传送着信息。目标的体温正接近正常值——至少,刘思推想那是正常值;他以前从没有唤醒过超级士兵战士——大部分化学物质已经从低温槽中抽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