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八章 好一盆不得不扣在头上的恶狗屎
邬思道给他俩递过来一份抄录的密报全文,然后静静地等他们细看。这份洋洋洒洒不下万字的密报,顾贞观才和豪成老半天才看完了,但还没完,容若又递上来京中官僚们写的讨伐揭帖。全部读完,他们才是真正了解到,凌啸为什么会激起众多读书人的义愤。
从时间上来看,这份谏言是凌啸和两位阿哥,在刚刚抵达巴黎,就刚刚和教皇冲突,并报告八百万两银子和菁菁身份之事而做的汇报,其主旨是报告好消息,这本是好事中的好事,但千不该万不该,凌啸根本就没有想过,这封密报会泄密出去,所以,其中就八百万两银子的使用、和针对与教廷关系上,凌啸有感而发地加入了很多看法,而最不能为士大夫所接受的,有两条。
一是阐述了他和两个皇子初入凡尔赛宫后的一些感受,对西洋艺术上的写实偏向,从旁推动奇淫技巧的蓬勃发展,颇为推崇,对中国传统艺术方面求意境而不求写实的风格,做了一家之言的批判,并认为,正是中华艺术上只求朦胧,不务写真刻真,蔓延开去致使整个学术界深受其害,才使得中国的科学技艺也偏于荒废。而且还举例说什么达芬奇解剖尸体,谈什么文艺复新。
这一点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评论,若是保密下来,最多康熙也会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地酌情引入些西洋艺术罢了,可一旦泄密,公开于官场士林之后,立刻就从学术之争上升到了政治之争。
要是凌啸得知这一点,恐怕要大怒他们是伪儒家。因为真的儒家,也是讲究入世有为求真求实的,所谓的空灵也好,意境也罢,全部是被佛家和道家思想在文艺领域强奸后的产物……但事实的情况是,不管凌啸怒也好冤也罢,唐朝中叶以后,因为儒家没有这种文艺经典最高指示,知识分子也就默认了这种强奸,并把这种嫁接当成了本土的精髓,众人一致,把超亲王的这种评论当成了数典忘祖,群起而怒之,并引出儒家经典中的“奇淫技巧玩物丧志”加以鞭挞,殊不知国画、山水诗等等之类的,不也是玩物丧志?
如果说这一条只是会影响士大夫们的视听观瞻的话,那第二条,则是会直接影响到他们的切身利益:凌啸和胤祥胤禵三个,受了亲身感受冲击之后,都觉得科举必须改革,学而优则仕,可以,也应该,但却要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至少,中国在人的职业培养上,该注意多样性,不要再士农工商般限制得呆板不化!
~~这才是掀起轩然大波的根本所在。
若凌啸仅仅是个村野小子,大家可以把他当成李贽那种异端邪说一样,听听后骂声狂人傻屄就算了,最不济暗中弄死便了,反正也没有人听他的。但超亲王的权柄,和对皇帝得影响力太大了,大到他可能把这种异端邪说付诸于实践,所以,即使不强力反弹得消灭凌啸的权柄,也至少要深深触及到康熙的灵魂,免得康熙皇帝也跟超亲王一起堕落,一起疯去!
现在,豪成不知道康熙有没有疯,但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前路堪忧啊,弟弟还没有回国,就已经成为了读书人的公敌,圣道毒药的称呼一面世,就已经给康熙皇帝传达了一个明确的信号:士林和毒药之间,抉择吧皇上!
顾贞观却没有想发疯,他看着那份揭帖,已然呆若木鸡了,颁赏才对邬思道苦笑道,“想不到我和容若公子两人,被他们公开称为为虎作伥的文坛败类,还越精英就越败类……这真是从何说起。哼,想当年我也是孔门一弟子,自认经天纬地了然於胸,可真正当上巡抚,才发现很多事情完全不是书上所说……罢了罢了,败类也好,精英也罢,我顾贞观认了,坚决站在王爷身边摇旗呐喊!”
邬思道摇了摇头,声音越来越森森然,“贞观,现在不是你摇旗呐喊就能摆平的,而是我们要找出这件事的背后指使者,想方设法化解这次危机。因为最需要化解危机的,不是我们王爷,而是乾清宫中的皇上!”
有背后指使者?!
三人齐齐骇然,容若色变问道,“先生你不是说,这事情谁泄密都不重要吗?难道你认为是有人在士大夫之中挑拨?”
“不!”
邬思道夹起拐杖站起身来,“士大夫们就是如此,用不着挑拨!想当年,南北朝隋朝改革九品中正的门阀制度,推行科举制度的时候,不也是遍地蜂起的反对叛乱?只要是损害切身利益,谁都会哼哼几句!但问题在于,是谁,把这必然引起哼哼的东西,丢给必然哼哼的人手上的?是好玩?那不是疯了吗!是无意,会无意到整篇全给抄录下来,并迅速散发开去?铁定是有人出于某些目的,故意做出来的!”
众人心中马上闪过了一个人的模样,并齐齐向邬思道伸出一个手势,一个让日后倭人恐惧的手势。
大冷的天,胤禟却满头大汗。
他看也不看正厅前庭外聚集的上百官员,也不理会他们“九爷九爷”的纷纷叫嚷,一路心急火燎地向西花厅廊道跑去。一进西花厅,看到面色镇定的八阿哥胤禩,居然还在享受丫鬟们捶腿,胤禟没好气地惊声问道,“……八哥!难道,难道你、你真的决定和超亲王干上了?唉,我的八哥,凌啸已经毒倒了多少人物了,你要三思啊!”
“镇定!九弟,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胤禩摆摆手让丫鬟们全都下去,将几案上的茶杯向老九轻轻一推,伸手向身旁座中一让,笑道,“也许理学什么都不好,但有一样却是绝对错不了,那就内修守仁而泰然处之。九弟啊,学学修养功夫,来,皇阿玛派你去东蒙稳定人心去了,塞外半月苦寒,先喝喝茶……”
不知道怎地,今天的老九,看见他八哥的做派就是火气直冒腾。这也难怪他沉不住气,才回来半天,就听到了京中的这场巨大风波,卷入讨伐凌啸那篇密报的,六成以上是他们两个的门人,这不是摆明车马和凌啸干上了是什么?如此大的政治树敌行动,八哥却在事前不商量,回来了也不通知,还要自己打上门来问究竟,这“党附”也当得太没有尊严了吧?即便是八哥要和凌啸对着干,给自己一点尊严,便是最后失败了,自己死也死得明白啊!
“喝茶?好,我喝!可是八哥你得要告诉我,我的府上,你的府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官绅在聚集,群言嚷嚷着要我们领衔弹劾凌啸?”
怒哼一声,胤禟一屁股坐在椅中,问完之后也不擦汗,抓起茶杯猛灌茶水,但很快,八阿哥的一句话,让他一口茶喷出老远,勃然大怒,恨不得翻脸了,“什么,八哥,你说你不知道?好,你不知道是吧,那我告诉你,这事情,弟弟我是怎么想的……”
砰!老八忽然一拳擂在了茶几上,震得杯子跌落地上摔得粉碎,破口大骂道,“直娘贼!我一定要查出这是谁干的,竟敢陷得我好苦!”
不是你主使的?!老九大觉愕然,愣愣地站起身来望着八阿哥,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半天却又狐疑不信。
胤禩苦笑一声,盯着茶杯碎屑,满脸都是狠毒愤恨,一字一句道,“八哥要做这种事,不会不和你商量,更不会在你离京的时候去做……毒啊,不管背后是什么人主使的,已经让凌啸走到了读书人的对立面,即使不是圣人毒药,也是逃不脱凌祸之实了,连在密报中表示附和了的老十三老十四,也被清流们从此列入了黑名单,成了很没好名声的孤家寡人。”
胤禟见老八很是愤恨和沮丧,这才信了不是他指使,心中怒气方平息下来,接口道,“咿?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老十三和十四弟也被人打击了,不是对我们有利吗?”
老八抱了头,彻底丢弃了镇定,半晌才抬头郁闷道,“有利?有利个屁!主使的人不是我们,他会帮我们想?!好兄弟,难道你没有看出来吗,这人的计谋,就是要让所有人都认为,这是我们两兄弟干的,我在嫉妒两位弟弟,要和凌啸火拼,要和皇上对着干,给老爷子难堪,拆他的台!……谁让我是绝大部分士大夫心中的八贤王,谁让我们是清流和名儒最欣赏的阿哥,这下好了,百官都已经冲进我们府中,请我们主持公道,摈弃异端了,那还不是让皇上,让凌啸,让十三、十四都认为是我干的?……天哪,我这段时间什么坏事都没有做过,连房事都没有乱来,就在家中好端端歇着,怎么惹来这等祸事,一下子得罪了皇帝、超亲王和两个圣眷日隆的兄弟?!”
老九这才意识到了严重性……如果是老八自己主动而为,他定然前思后想,做好了充分的研判,也定会安排好应对之策。但如果不是主动策划的,那就真是逆波横袭而来,后果之严重,让人大生恐惧和不甘!
胤禟颤声道,“八哥,这不是好玩的,我们不能扣上这个屎盆子啊!……走,我们先赶走这些聚集府上的官员,再马上进宫向皇阿玛请求申冤……”
老八痛苦得恨不得哭起来了,一耸肩挣开老九来拉他的手。
“去皇上那里说不是我干的,我可以说出口……可是,九弟啊,那人毒就毒在这里,我不赶走官员们,并出来帮凌啸反驳的话,就算在皇上那里说破嘴皮子,父皇他也不会相信……可是,我赶走官员,为凌啸帮腔的话,那就是不仅不除魔卫道,还助纣为虐,士大夫们决不会原谅我们的!我们两个以后将人望尽失,还剩下什么?”
老九傻眼了……好一盆不得不扣在头上的恶狗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