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四十一章汉家衣冠汉家发
祁司理的表情很是愤愤,众人的表情则是茫然和大惊。
前来传达军令的是个勤王军中军把总,这个名叫卫正气的小官,原是丰台大营的一名弁佐,因传授闽地方言十分用心,打散福建营军官的时候,被陈劲荐入了中军护标。卫正气一向说话小意又凑趣,浑段子一个接一个十分活跃,使得几乎所有中级军官都对他十分熟悉。就算是胤祥这个喜欢和中低级弁佐混在一起的皇阿哥,也早在京城丰台大营里面和他混得亲熟,互相切磋武艺交流兵法,屡次为他在狼嘾面前说好话,方才一提再提,两年间已是由小兵成为七品把总。
眼见当场皇子在这大营之中被祁司理抢白,卫正气心中暗自叹惜和高兴。放在我们汉人的朝廷,皇子根本就不会和一个参将去耍钱,更没有谁敢对堂堂皇子这般追索赌债?!何况是这种军令大行的时刻。看来,清廷真的是礼崩乐坏,纲纪弛废,亡时不远矣!
但这些话他只能放在心中想想罢了,此刻这种场合,哪里容得上他这屁大的小官置言?他低头寻思最多的是师傅天道子的话,“业无分高低贵贱,信陵君不也用鸡鸣狗盗之徒么?即使李香君一样的勾栏迎笑,义持于心斥责侯朝宗,也是道之所在。如我们这般仿人手迹,赝人笔墨的伪造字画手艺,只要是能够为反清复明大业有所贡献,业虽微末,却义薄云天!”
想起擅于模仿字画笔迹可以乱真的师傅,卫正气眼中一阵喷火,师傅就是被勤王军的头头凌啸,在堂中弟兄袭击武昌何园之时活活杀死的。这仇恨使得他恨可穿石的目光瞟向大帐正中悬挂的勤王军标志,那勃然欲飞的赤色飞龙图案和康熙御笔题写的勤王二字,都是红彤彤血色欲滴,这其中也少不了我知无堂义士的鲜血!
“师傅啊师傅,徒儿这次受命伪造军令截留粮丁,您在九泉之下定要保佑徒儿马到功成!您千万不要瞑目,在天之灵一定要看着徒儿用您的绝技玩死这干鞑子!”
他看着想着,猛然间突觉众人都在望着自己,胤祥正气得吹鼻子瞪眼睛,对自己伸出手道,“气死爷了,这杀才居然找爷要起赌债来了!卫正气,来来来,借钱给你十三爷,身上有多少银票,全都拿出来!”
卫正气差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日,你们这些家伙真他吗的搞笑,咱家暗中捣鬼假传军令,目的就是要图谋那对义军至关重要的军粮征丁,你们竟然这么不庄重,爽快点执行了军令,莫说身上的银票,就是那钱庄的银票咱都可以给你们。卫正气对这干子不争气的爷们无可奈何,借钱借到七品芝麻官身上,除了心说胤祥赌运人品太差之外,他还能说什么?掏出身上所有银票,“十三爷,可不要嫌少啊!”
胤祥骂骂咧咧地抓起这些银票,拽在手中“呸”地一声吐着唾沫数点起来,越数却面色越差,越数却心中越凉,冷冷对祁司理骂道“收个俅的赌债,分明是要人命嘛!当老子拼命十三郎是绣花枕头啊,操你大爷!”
卫正气心中好笑,你这小阿哥现在才知道以势压人啊,若不是你平时不矜持身份,嬉笑怒骂率性而为,这些军官哪个敢跟你上鼻子上脸的?正要劝慰两句,猛听见祁司理也对胤祥怒声吼道,“好王八!以下犯上,游击骂参将?来啊,拿下!”
嘿!这下子可好了,卫正气虽是很有兴趣看他们下属主子和上司奴才相斗,但一件好好的矫传军令,眼看就要节外生枝,他马上急得是眼睛都红了,却又不敢说话,眼巴巴地看着金虎这个全国独有的旗营总兵,希望他能够阻止赌债风波,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祁司理的亲兵早就听见不妥,冲了进来之后,却见是要抓皇阿哥,大为吃惊地犹豫了一下。而胤祥的侍卫都是贴身的,早就一群人拥了过来,把胤祥护着后退开去,直到金虎的身边,胤祥才笑道,“军门,该不该抓?你说声抓,咱们就一口气抓!”
金虎嘿嘿而笑,把手一挥吼道,“众军校听令,把这个卫正气抓起来!”
众军校一扑而上,把愣愣站在中间的卫把总一下子掀翻在地上,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摞摞叠上去,压得卫正气面色青紫却动弹不得,早有人把他的臂膀拉出绑上,捆成一个绞丝粽子,方才撤了这上千斤的人肉草垛。
金虎格格冷笑,祁司理嘿嘿阴笑。胤祥则是一叹,他人虽豪迈果敢,但终究是心善之人,总惦记着丰台大营里卫正气插科打趣的情份,黯然问道,“你家上两辈就是我满族的汉军,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卫正气面色青灰起来,但瞬即就恢复了平静,就算看向胤祥这个平日里颇照顾他的阿哥,眼中也丝毫没有了赧颜,只是淡然道,“十三爷,你我血脉不同,注定了我要在朋友情份上辜负你一次。人死灯灭就不要说了,倘若有来世,你我同仇同袍的话,我给你做牛做马,若还是生死之敌,金戈铁马时分,我让你三刀!”
他把生死置之度外的言语,别人听了未必有感,但胤祥却听得悚然动容,把油亮的辫子往脖子上焦躁地一甩,怒道,“此刻你倘若从实招来,并详细举报出同伙上下的话,你十三爷亲自去求了姐夫,也可以算你一个自首,从轻发落下来,你也不用受凌迟之苦,家人也可免于弃市之累!”
卫正气看看面色大变的金虎等人,仰天长笑道,“十三爷,你也未免过于小瞧卫正气了,卫某不敢自比前贤,但先贤文天祥的正气歌不敢稍忘于心,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正气但求十三爷两件事情。”
胤祥铁青着脸,看看金虎等人,瓮声道,“说。”
“一请十三爷告知,你们何以看穿我的这份军令,正气自认惟妙惟肖,连那个大印都绝对可以乱真,就是凌啸本人看了,只怕也要先愣着回忆是否下这军令咧,可你们怎么看出来的?!往日传令,不也是中军护标在传吗?”
金虎喈喈一笑,施施然道,“康熙三十五年九月间,知无堂大举进犯武昌何园,妄图图谋我们爷的三姝纺纱机图样,三百人愣是把我们的何园亲兵打得大半死伤,近在咫尺的武昌城门领却不来增援,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卫正气微微晃晃绞丝粽子似的身躯,昂首傲然道,“我先师有过目不忘之本事,伪造一个城门领不得妄动的军令不是易如反掌?!无论成与不成,至少伪造的军令生效了,不是吗?”忽地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骇然问道,“难道是那些数字?”
祁司理借口道,“是,不错,你师傅是生效了,所以,我家将军有一句名言,允许犯错,但不允许犯同样的错。对参将级以上的重要军令,爷规定了夹银票铜钱而递,六九三七这个数字,就是说要夹三两银票和九百三七个铜钱。兄弟,九百多铜钱只怕也有十几斤重,你想想,咱家爷会笨到夹九百多个铜钱的地步?”
卫正气这才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为何好多军令上有那样的数字,懊恼地一叹,对胤祥忽地一笑,“十三爷,那些我个人的家世都是伪造的,你们要杀掉那所谓的汉军亲属,我确实没有办法。最后一个请求,帮我把脑后的这个辫子剃掉吧,我不想戴着这个去死!”
胤祥大愣,“啊?”
卫正气却是着魔一样,狂笑道,“汉家衣冠汉家发,死也死得坦然!爹娘啊,恩师啊,正气不错的,没有丢你们的脸!”
凄厉而悲情的狂笑声中,众满将还是骇然忧惧,而金虎却心头猛地一撞,微微有些糊涂起来,汉人?满人?忽地想起一个问题,急忙问道,“你只要告诉我们,将军现在是否真的危险,我愿意马上为你沐浴削发,鸩酒伺候,无需那千刀万剐之苦。”
“哦?哈哈,凌啸?苍天若是有眼,此刻他恐怕也难逃天理昭昭吧!”
众人大惊失色之际,猛听帐外快马蹄声急速而至,十几颗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
“启禀金军门,多赞军门令我前来汇报请示:绿营第一协第二协第三协皆生内乱,哗变之声已经响彻全营,营内情况暂且不明,多营是否进击弹压,往军门示下!”探子是多赞派来的,他的五个营和柬答桂的五个营,专门负责监视随他们去闽北的六协绿营,面对三协一万五千人的骚乱,多赞仅有两千五百人,以五营对三十个营,先别说情况不明,就算是真的开打,这敌我人数的压力,也让多赞毫无主意。
金虎霍然起身,虎目圆睁,“吴军门现在何协之中?可有消息?”
探子被金虎的焦急吓得汗如雨下,急忙道,“回军门,吴英提督在第一协之中,但第一协已经拒绝了我们派出的巡视骑兵入营……”
祁司理一跃而起,眼睛都红了,他和多赞同袍情深,当机请命,“军门,让我带本部去增援!”
金虎却紧张地思索片刻,一摆手道,“不,令陈劲带三个营去听多赞指挥,咱们要等吴英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