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过一点,医生出来对众人说:“咱们去院长办公室吧。”
刘鹏的母亲听了,有种不祥的预感,腿软得几乎无法走路。刘鹏的妹妹和妹夫一起走过来搀着母亲。刘父倒是很安静,阴沉着脸不说话,步履有些沉重。
江蕙轻轻搀扶着李娜,高卫国缓步跟在后面。
几个人来到院长办公室,昨天见过面的胡主任也在。很显然,胡主任是奉命过来谈判的。单位出了这种事情,如果处理得好,也许会树立一个正面形象。反之,如果处理不好甚至闹出矛盾,单位领导也会被人诟病。甚至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
主治医生分别给大家做了介绍。院长客气地让他们落座。工作人员进来给他们分别接了水,轻轻放在几个人的身前。然后走出去关上门。
“胡主任,是您先说还是……”院长看向胡主任说。
胡主任掐灭了手中的香烟说:“那我先讲一下吧……”
胡主任用了十几分钟,把刘鹏的事情前前后后都说明了一下。最后特意强调了领导对此感到震惊和痛心,并亲自指示医院全力抢救。
“这么说,我儿是因公负伤?”刘父说。
“是的。刘鹏同志确实是倒在了工作岗位上。我们所有的同事都很伤心。”胡主任说着,摘下眼镜,掏出口袋里的软布擦拭。
“刘鹏工作上我们是同事,私下里是我的好哥们儿。我真是没想到他会发生这样的不幸。”胡主任动情地说:“伯父伯母,你们有个优秀的儿子。”
高卫国扭过头去,不忍看老两口被忽悠……
“我儿是光荣的。”刘父喃喃地说。
“我儿啥时候能醒啊?”刘母听了好半天,早就急着想问这个问题。
“这个……”胡主任说着看向了院长说:“顾院长,你来说说吧。”
顾院长沉吟了一下,先喝了一口水。然后说:“刘鹏同志昨天下午被救护车送过来的时候,病情非常危重。院里立刻组织了专家小组进行抢救。”说到这里,顾院长双手互握,面露痛苦之色,在办公桌上轻轻捶了一下说:“可是,刘鹏同志的脑血管先天畸形,出血量很大,抢救无效……”
“啥意思?啥叫无效?”刘母还没反应过来,刘鹏的妹妹喊了起来:“我哥明明还在喘气呢!”
“那是因为我们抢救的时候,上了呼吸机。现在病人其实已经脑死亡……”主治医生解释说。
“啥脑死亡的,我们听不懂。我儿还在喘气呢,只要有一口气在,就得治!”刘母嘶吼着说完,嚎啕大哭起来。
“李娜同志,你看这……”胡主任一见这种情况,只能转而做李娜的工作。
“胡主任”李娜说:“我是刘鹏的妻子,但是,二老是刘鹏的亲生父母。我作为晚辈,只能尊重老人家的意见。”
“李娜同志,咱们不是不想给刘鹏同志继续治疗。但是,脑死亡以后,其实在医学上就已经认定患者死亡了。”顾院长说:“继续治疗毫无意义,还不如让死者入土为安。”
顾院长说到这里,高卫国心里暗说一声:“坏了!”
果然,顾院长的话音刚落,刘母“嗷”地吼了一嗓子,扑过去隔着办公桌就要撕扯他。
“你说谁死了,我儿没死!”刘母被女婿拦住了,依然跳脚嘶吼着。很显然,顾院长连着说出“死亡”、“死者”两个词,严重地刺激了刘母。
“这……这”顾院长吓得不轻,没想到刘母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高卫国见李娜并没有去劝婆婆,就知道婆婆的彪悍李娜是清楚的。所以,刚才她才会说那番话。
“老太婆,你这是干啥嘞!让领导们笑话。”刘父冲着老伴儿喊了一声。
刘鹏的父亲喊了一声之后,刘母顿时安静了下来。只是抱着闺女呜呜地哭。
“领导 ”刘父看着胡主任说:“你说咋弄,我们再合计合计。”
胡主任也吓得不轻,这时赶紧对刘父说:“医院是不会乱说话的,抢救刘鹏同志用了最好的药品,上了最好的专家。这一点,李娜同志可以做证。”
刘父并未搭茬,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领导们决定,按照正常的工亡标准给予抚恤金,另外再发放十万元的父母赡养费。一共是55万元。”
“55万,一条命,不多。”刘父终于忍不住,话音未落已老泪纵横。
刘父这一流泪,刘母忍不住又开始放声大哭。刘鹏的妹妹和妹夫也相拥而泣。
李娜坐在一旁默默流泪,倒是江蕙哭得稀里哗啦的。高卫国受不了这种气氛,眼里噙着泪水走出门外。
门口的右手边是一扇窗,高卫国走过去想透透气。抓着把手左拧右拧,却只能打开两拳左右的缝隙。他不知道,医院为了防止有绝望的患者跳楼自杀,都安装了窗户限位器。
裤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
昨晚坐在那里守着刘鹏的时候,高卫国把手机调成了震动模式。否则深更半夜的,万一手机响起来,挺吓人的。
他拿出手机一看,是公司办公室的座机电话号码。
“喂……”高卫国接通了电话。
“高卫国,你今天为什么没来上班?”电话里说话的是张文智。
“我在休假,张主任你不知道吗?”高卫国没好气地说。
“你的工作还没交接,你不知道吗?”张文智的声音有点儿气急败坏的感觉。
“我知道尼玛!”高卫国突然暴怒起来,张口开骂。
“你……你”张文智没想到高卫国敢骂他,气得半死。
“你你你,尼玛个狗腿子。李娜的老公病危,你们特么的都是死人吗?从昨天到现在,没见到你们过来一个人。”高卫国火力全开,高声骂道:“尼玛比一个个都给老子等着,等老子回公司弄死你。”
“谁说不去了。”张文智在那边喊:“胡总和杜总在开视频会,总要领导带队过去呀!”
高卫国哪里听得进他的解释,依然暴怒地骂道:“还解释尼玛个比,你们几个狗东西,把公司搞得乌烟瘴气,你等着老子收拾你们。”骂完就嗯挂断了电话。
“卫国,你咋了,跟谁吵呢?”
高卫国正骂得过瘾,觉得心里堵了一天的怒气全都宣泄了出去。就听身后传来江蕙的声音。
“单位的一个煞笔!”高卫国扭头对江蕙说。
“吓我一跳,李姐还以为你跟谁打架了。”江蕙说着走过来抱住了他的胳膊。
“还谈价呢?”高卫国问。
“嗯,那个胡主任差点儿被刘家妹夫给揍了。”江蕙说。
“啊?”高卫国没想到自己在外面骂得过瘾,里面也很热闹。
“咋回事儿?”高卫国问。
“刘父说想让儿子多活两天,老家还有亲戚,需要通知一下赶过来。”江蕙说着,头依偎在高卫国的肩膀上:“但是,胡主任说,国家有规定。48小时内死亡的算工亡,否则就给不了55万了。而且,抢救费用还要扣除。刘家妹子就问他,如果两天人没死,难不成还要掐死?妹夫扑过去抡拳就要揍胡主任。”
“该揍!”高卫国狠狠地说。
“李娜姐给拽住了,真要打了领导,怕是也麻烦。”江蕙说。
“现在谈成啥样了?”高卫国继续问。
“刘父说,那就再加二十万,他们要把人运回老家去。”江蕙说。
“这老头不简单。”高卫国心里暗想。
“卫国,你说,人跟人真是不一样啊。”江蕙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王军死了,公家只给了五万块钱。还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好像我表嫂占了多大的便宜。刘哥这里都给55万了,家里人嫌少还能讲价。”
“嗨,小傻瓜,二者没有可比性的。”高卫国说着,抱住了痛哭的江蕙。
最终双方各让一步。
胡主任经过请示领导后,同意了赔偿70万的金额。
刘父在协议书上签字后,同意现在就撤掉呼吸机。
李娜全程没有说一句话。刘父也没有征求她的意见。
高卫国和江蕙站在重症监护室外面,透过窗户看着里面的一家人,在跟刘鹏做最后的告别。
医生给刘鹏撤掉了呼吸机以后,没过多久,心跳监护仪显示一条直线。随后,医生宣布病人死亡,并签署了死亡通知书。
与此同时,医院这边也通知了殡仪馆过来。同时过来的还有殡葬师。他们带来了全套用品,要给刘鹏擦身子,穿寿衣……
杜欣带着张文智以及出纳员王琨赶了过来。恰好在殡葬师往外推送刘鹏的路上走了个碰头。
杜欣三人吓得瑟瑟发抖,贴墙而立。王琨更是甚至吓得几乎瘫倒在地。
高卫国冷眼看着几个人。
李娜走过去寒暄了几句后,收下了一个信封。想必是公司给的慰问金和部分人随的份子钱。然后杜欣几人转身离去。
张文智好像要跟高卫国说什么,但是,杜欣拽了他一下,张文智面色不善地跟着走了。
高卫国此时突然想起季羡林老先生说过的话:“多少年后,我醒悟过来,终于发现了一个宇宙真理:在公有制体系里,每个单位都是小人的天下;正直的人总是少数,且无权势;群众的眼睛都是瞎的、势利的,他们大部分情况下不会站在君子一边。坏人是不会改好的,因为他们不认为自己是坏人。”
大师就是大师,看人说事,一针见血!
这一刻,高卫国决定改变自己的想法和做法。
原本他这两天想着联合段红梅玩个手段。
第一步,利用红梅车城巨量的车险业务,以及新任总经理急于拓展业务渠道的机会,胁迫省公司罢免胡亚捷的职务。这样一来可以报了胡亚捷几次三番针对自己,以及那天在会议室言语上欺负李娜的仇。
第二步,等到自己第一步目的实现以后,毫不犹豫地让红梅车城撕毁合作协议,让那些构陷自己的家伙们自食恶果。
至于高卫国自己,他想专心做那个公益性的传媒公司,彻底告别保险公司的工作。
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真的不甘心。为这个公司,自己付出了全部的青春。真的就这样离开?
干掉一个胡亚捷,省公司还有梁爱国,还有其他人继续为非作歹。自己的离开,何尝不是一种逃避?这也许会让自己遗憾一辈子。
“红梅,昨天下午谈得怎么样?”高卫国拿出手机给段红梅打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