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克申的外甥马哈木,昨晚睡得很香。
在这个千户里头,马哈木是最勇敢、最凶残的人,也是最热衷于纵骑奔驰草原而坚决反对南下依附定海军的人。
他的部下有一百一十多名精悍战士,在拉克申千户所属的百户里头,实力最强。南下的时候,他顺手屠灭了一个汪古部落,抢了些马匹和牛马,所得甚是丰厚,但也折损了十几个老部下,然后从那个被屠灭的部落里头掳了三十多个年轻牧人充实。
草原上的牧人们,个个都是战斗的好手。其中有几个年轻人能在疾驰的马上左右翻身背射,又快又准。所以马哈木屠灭这个部落之后,既得财产,又得人手,无疑是赚了。
不过,新投靠的这批牧人毕竟不够忠诚,眼神里还动不动闪着仇恨。必须带着他们手上染血,让他们知道屠杀掳掠的好处,他们才能够真正和我马哈木百户一条心。
因为这个缘故,马哈木一直不赞成南下投靠定海军。在他粗犷的面容之下,有颗精细的内心,他早就知道,草原上的强者一旦投靠了南边的政权,就像是野狼变成了狗。吃的或许能多些,但一定会褪去强悍的本能,就像是这些年陆陆续续南下,被女真人编成乣军的货色,全都烂得不成样子。
偏偏他的舅舅拉克申千户是个胆小的,非得带着所有的部民南下。结果,好处还没拿到多少,自家手里的汉儿奴隶先被剥夺了。这得有多蠢?这是在剜自己的肉,给定海军的汉儿吃啊!
为此,马哈木暴跳如雷地和拉克申千户争执了许多次,好几次差点动起了手,可拉克申对成吉思汗的畏惧是刻在骨子里的,争执一直没有结果。直到昨天晚上,拉克申终于下定了决心,而他展现给马哈木的未来,比马哈木原来想象的更美好。
原来成吉思汗即将全力西征,草原东部就快要变成无主之地了!这种时候,动作一步快就能步步快,到最后岂止草原上烧杀掳掠的快活?说不定还能过一过大汗的瘾头呢!
抱着这样美好的期待,马哈木回到自家的营里,特地拣视了所有的家底。他确定每条汉子都做好了战斗准备,每匹马都肥壮,乃至女人、羊和奴隶也都随时能够出发,这才满意地入睡。
这一觉睡得很香甜,以至于那可儿冲进了他的蒙古包,用力摇晃他的肩膀时,他都醒不过来。
直到那可儿开始摇晃他的脑袋,马哈木才睁大了眼睛。
他反手就是一掌,把那可儿搧得踉跄几步:“干什么?好好说话不行么?”
那可儿仰天倒在地上,满脸惊惶:“千户……千户死了!”
“什么?”
马哈木勐地坐起,只觉头晕目眩。
那可儿接下去说了些什么,马哈木压根没有听,他光着膀子冲出蒙古包,跳上一匹无鞍马,旋风般冲进了千户大帐。帐门处有两人伸手想要拦阻,被马哈木勐地撞开。
然后他就看到了拉克申暴眼圆瞪的尸体,看到了他咽喉下方的伤处和周围大片血液凝结后的深黑色。
拉克申这个舅舅,对马哈木是不错的。或许是出于对早逝的姐姐、姐夫有点补偿心理,他给了马哈木百户的职务,给了起家的二十个骑兵,每次划分草场的时候,也总是把靠近河滩的那部分划给马哈木。
在看到尸体的瞬间,马哈木的心里有那么一点点的悲恸。
但这种悲恸情绪转瞬即逝。草原上的勇士坚韧得像铁,冷酷得像是白灾时天空飘落的雪,而机敏和警惕,就像是为族群放哨的公羊。做不到这些的人,就没资格成为部落的首领,没资格在成吉思汗的威压下掌控一个千户。
在马哈木的印象里,他的舅舅拉克申是这样的人,他自己也要做这样的人。
“凶手是谁?是谁干的?”
身边数人一齐摇头,有人低声道:“值夜的拔都儿早上进帐,发现千户已经这样了,他们说没有人进出过大帐,营地周围各处岗哨也没有见到过特殊的动向……”
马哈木发出哭喊,跪倒在拉克申的尸体旁边,他凑近了端详伤口,确定这伤口是由干脆利落的一刀造成的,切开肌肉和筋腱时非常顺滑,以至于肌肉勐然收缩,把血管和气管都暴露在外头。
这种切割脖颈的办法,是蒙古人惯用的,用来杀羊杀人杀马,都行。
当然,经验丰富的屠夫还可以直接划开胸口,伸手掐断心脏上方的大血管,使血液积存在体内,但用那种做法对付大活人,怎也要两三个同伴帮手,否则可没法制住乱动的手脚。
毫无疑问,杀死拉克申千户的,是蒙古人,而且只有一个人。而且这个人,还很熟悉扎营驻营的规矩!
是谁干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难道是有人对大汗折返草原的决定不满?
拉克申千户一死,整个千户部落随时会分崩离析,我的力量还不够,根本不足以掌控这个千户!在这时候,最占便宜的会是谁?可恶啊,可恶!这样的野心勃勃之人,定会毁掉千户亲手建造的大业!
马哈木勐然站起,瞪着血红的双眼看看毡帐里的其他人。这种时候,身份不到的人谁也不敢进毡帐,哪怕是拉克申千户生前的那可儿、拔都儿乃至奴婢和孛斡勒,全都没有资格。
这个千户部落,是在成吉思汗崛起之后,由众多流散的蔑儿乞部和汪古部人拼凑而成的,被纳入到大蒙古国的名下至今不过五年。所以,很多事情遵循着草原上最传统也最直截了当的流程。比如千户身死之后,有资格讨论死因,乃至讨论后继问题的,就只有帐里的十一个人。
十一个百夫长。马哈木抵达之前,在帐里的有四个人,马哈木抵达之后,陆续赶到的有六个人。
“昨天晚上,在大帐周围值哨的是谁?有人入帐杀了大汗,值哨的人全都该死!”
“是千户的拔都儿索诺。”另一个有力的百夫长哈马鲁丁答道:“我已经派人在查问了。”
“带进来!在这里问!当着所有人的面问!你偷偷的问,是想瞒着什么吗?”马哈木暴躁地大喊。
这话,简直是在指责哈马鲁丁有杀人嫌疑。哈马鲁丁勃然大怒,待要喝骂,被身边好几个百夫长劝住。
几名百夫长当即往外叫喊,让部下把索诺带来。
站在帐篷另一边的俄木布忽然冷冷地道:“千户死得这么古怪,会不会和那些汉儿使者有关系?毕竟他们一到,千户就出事了!毕竟我们刚决定折返草原,千户就出事了!”
帐篷里稍稍一静。
大多数百户不似马哈木这么莽撞,也不似俄木布这么阴损。他们立即想到,众人决定折返草原是昨晚的事,而且是秘密的决定,全然瞒着那些汉儿使者,要说汉儿使者因此杀人,可能性实在不高。
不过,出了这么大的事,接下去非得找出凶手才行。过程中众多百夫长彼此又必定争执,如果有个够身份的人在场见证,倒也不坏。
这时候马哈木大喊:“那就把他们也带来!当场问个清楚!”
众人不便反对,当下顺水推舟,派人去请葛青疏一行。
传令的那可儿奔到定海军使者休息的大帐,正撞着葛青疏指挥着收拾行装。
这个那可儿倒还有点脑子,知道千户一死,整个部落都扰乱异常,这时候贸然与使者闹翻,未必妥当。于是他保持着基本的礼数,找到使者的首领葛青疏,对他说了情况。
葛青疏吓得大跳,一迭连声问道:“什么?千户死了?怎么可能?谁干的?这……这……昨日我们喝酒的时候,他不还是好好的吗?这……这叫我怎么向我家指挥使交待?”
那可儿答道:“各位百夫长正在大帐查问情况,请使者和我一同前去,做个见证。”
“好好,这就去!”
葛青疏随手点了几个同伴,拔足就走。脚步匆匆奔到营帐外头,正撞着一个部下牵马过来,挡住了他的路。葛青疏急得满头大汗,几个呼吸的时间都没耐心等候,他抬手就是几鞭子下去,抽得那部下满脸是血:“闪开!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