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丽船队的聚集和南下速度,比李云最初的预料要慢一点。其原因有三:唩
一者,此等大金国和高丽国两家权臣的私下勾兑,不能摆到明面。办成了,宋国那边的市舶司上下,自然会蒙着眼睛捂着嘴,抵死不认以应付上头,但如果事前被人揭破,就未免难看。
偏偏高丽国的礼成港里,就长期驻留着宋国海商和都纲数百人,而开京王成里头,还有不少宋人担任高丽官职的。若这些人听到了风声,轻舟快船去往报信,可就不妙。
所以崔忠献特意急令长子崔瑀,在开京的政房专门召集宋国商人,向他们委托今年高丽青瓷的转运发卖。待到宋商的首领人物纷纷离开,礼成港的高丽船队才好行事。
二者,光有高丽船队,那可不够。高丽船队的规模也不足以运输定海军所要的粮食数量,所以船队出港以后,先到登州三山港,在那里汇合了定海军梁居实所部,两家水手再稍稍混编,还得安排持有高丽人的公据,每船再驻几个通译加以掩饰。
这些事情虽然可以在海道上一边行驶,一边分派,但也难免拖慢速度。
好在明州市舶司那边,周客山早就去做准备。这一趟行船又纯为粮食,无须停泊市易,到了就装运,装满了就走,所以船队回到登来的时候,并不至于耽搁都元帅府的粮食聚存。
较之前两者,影响船队的第三个原因,更让高丽人头痛。那就是前些日子深入高丽国境内的契丹人,好像比预想的要难对付多了。唩
这些契丹人先前渡过鸭绿江的时候,因为长途跋涉疲惫,又携家带口,无行军队列可言。高丽国的名将,西北面知兵马事金就砺举兵讨伐,双方各有伤亡,高丽军的防线大体稳固在千里长城的清塞、平虏两城一带,并不被动。
可是,契丹人毕竟凶悍,他们一边与高丽厮杀,一边按照军制,编定精锐,分配军械,短短两三个月里,竟然越战越强。当日耶律留哥麾下的耶律厮不、耶律金山、耶律鸦儿等将,曾与金军和定海军厮杀,这会儿往来驰突高丽弱卒,竟然硬生生杀出了铁骑的威风。
金就砺立刻就抵挡不住,败回开京。高丽随即从近畿各县大肆征兵,意欲组成了大军前往讨伐。这个过程中,难免又侵占了本该作为水手的不少壮丁。
对此,李云倒不介意。
他在五月末的时候,恭敬拜见了高丽王和权相崔忠献,与崔相的一批亲信彼此交游唱和,商议金丽两国日后的相处之道。船队走得晚些,他便留的时间长些,正好也趁机探看高丽国的国势如何。
十天前船队终于离港,五天前高丽国终于召集了将近十万兵力,并点派了众多名臣、勐将为领兵之人。比如担任行营中军元帅的,是参知政事郑叔瞻;担任副帅的,是西北面元帅赵冲;右承宣李延寿为都知兵马事;金就砺依旧随军。
但这些兵马,都和崔忠献没什么关系,崔忠献也乐得他们去和契丹人厮杀消耗。所以唯独他的麾下精兵不动,只派了几名亲信作为监军。唩
高丽国龙武军的骑兵如何,李云已经见识过了,但其余的一军六卫大概是什么水平,他还真不知道。于是某一日他向崔忠献提出,想随军行动,看一看厮杀情形。
崔忠献倒也不反对。
他是希望金国出面,替他解决契丹之乱。但在这过程中,却不愿意显得己方过于虚弱。崔忠献身边的文武也觉得,总得在战场上稍稍压住契丹人,然后再请上国使节出马,这才不损国威。
所以,李云带着从骑二十人,轻装出城追赶大军,依旧是崔俊文陪着。
说来崔俊文因为引见上国使者时态度不卑不亢,得到许多文武的夸赞,已经被崔忠献视为家人了,前些日子还得崔忠献把自家赫赫有名的美妾桐花相赠。
一行人奔行急速,当日就过了狻猊驿,次日便赶上了大军。
这一带地势低洼,多有沼泽,芦苇和水草密生。唩
李云等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处高地,登上去眺望。隔着老远,李云就见有个年轻将军沿途催马大喊:“众人加快速度,今晚就进兴义驿!”
随着喊声,一队骑兵在泥泞的烂泥地里驰过,甩了路边高丽士卒一身的烂泥。因为高丽人喜着白衣,一旦脏污了就十分显眼。又因为这些人不是普通的骑兵,被甩了一身泥的人也不敢言语,只在骑兵走后才低声抱怨。
李云问道:“看到那队骑兵了么,那个领队的小子是谁?”
崔俊文干笑两声:“那便是金就砺大将军的次子金全。他本来一直在东京庆州那边,和倭国做些生意。这次金大将军大概觉得机会难得,带他上战场长见识来了。”
“倭国?那地方有什么生意?”
崔俊文随意道:“那地方穷困异常,唯独有些硫磺发卖。听人说起,好像是有金银铜矿,但从没人当真见识过。”
李云眼神闪动,只澹澹应了声:“原来如此。”唩
崔俊文待要找些其它闲话说说,忽听前头一阵阵狂呼乱喊。
“前方有契丹人的兵马!”那年轻将军金全才往前头去了不久,这会儿又仓惶奔回,沿途乱喊乱叫。
分布在道路两旁的许多高丽士卒哗然站起,每人脸上都是不可思议和惊恐混杂的神色。
“不可能!”一个高丽将校大叫道:“契丹人怎么可能到这里来?前头有咱们高丽国五万雄兵!”
金全喊道:“全都败了!败了!郑元帅已经死啦!李都知也死啦!咱们快跑!契丹人真的杀上来了!”
他们对答两句的短短片刻,果然道路前方传来如滚滚雷鸣般的声响。
那高丽将校连声问:“契丹人有多少人?”唩
金全早就一熘烟跑的没了影。
留在原地的人彼此对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却也没人跟着奔走。
李云忍不住点了点头。他对崔俊文道:“前些日子,我看贵国的将帅们把寺庙里的僧人都括取为兵,以为他们必然容易动摇。现在看来,倒也不差,知道大战中须有静气的道理……”
话音未落,却见将校们、士卒们全都丢弃了手中的武器,齐刷刷转身逃走。
敌人的人影还没见到,李云等人视线范围内,足足数千人就全都崩溃了!
李云不禁愕然。
崔俊文怒道:“他们怎么敢!”唩
再过片刻,前头路上无数将士也密密匝匝奔逃回来。他们在远方的时候还有些秩序,后来越跑越乱,人人都恨不得跑在别人前头,似乎这样就能躲开追杀。随着秩序丧失,人们开始互相挤踏。
有人抽出刀来,乱砍前头挡路的人。
有人在踏过沼泽的时候被泥泞绊倒,后头的人毫不迟疑地踩着他们过去,使那些绊倒的人生生被踏死或者溺死在只齐膝的污水里!
当他们一队队跑过,路上丢满了各种武器。在李云看来,或许属于高丽国王的军队实在困顿不堪的缘故,他们丢弃的武器也是品种参差不齐,全无统一制式可言,看上去纯属破烂。而金属破烂之间,还扔着军旗、戎服、军鼓、号角等其它的破烂。
崔俊文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情形,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连忙对李云道:“这下出大事了!上国使者,咱们赶紧走!赶紧走!接下去开京都不安全了!那些契丹人都是野兽啊,杀人不眨眼的!”
这时候,前头大群苍蝇般的败兵仍然在一队队拥过身旁,而道路尽头,果然出现了契丹骑兵的身影。
契丹人的数量并不多,大约五百余骑。因为身上甲胃和兵器都是靠缴获凭凑而成,有些乱糟糟的。但在那种连战连胜,尽情屠戮而养成的杀气之下,这都已经不必在意了。唩
“上国使者,咱们快走!”崔俊文催马过来,探手去抓李云胯下战马的辔头。
“松开!”李云一鞭子抽在了他的手背上,让他顿时惨叫一声。
“契丹人和东北内地的其它部族没什么两样。你放心,我对他们,也很熟悉。耶律留哥的旧部里头,能带五百骑兵冲锋陷阵的就没几个。来的不是耶律金山,就是耶律鸦儿或者耶律统古与。”
李云沉声道:“耶律乞奴,你去问一问来者是谁,然后告诉他,我李云在此,让这个带兵首将来见我!”
定海军中是有不少契丹人的。郭宁的股肱之臣移剌楚材就是契丹人,不过他是契丹的儒臣,到现在还按着女真人的规矩,不用耶律二字,与早年群聚造反的耶律留哥所部不是一伙儿。
在辽海节度使帐下,韩煊的副将萧摩勒便是契丹人,他还是郭宁的亲信,当过赵决的副手、侍卫副统领的。
而耶律留哥的旧部数量更多。去年契丹人的勇士耶律安奴在和蒙古人厮杀时壮烈战死,他的同伴也有许多与蒙古人厮杀到最后的。战后叙功之时,韩煊一口气提拔了三十几个契丹人的都将。此番跟随李云来到高丽的耶律乞奴就是其中之一。唩
这个满脸瘢痕,发辫乱舞的契丹人沉默寡言,听了李云的吩咐,一言不发,直接纵马便出。
“他是谁?他是要去送死吗?”崔俊文颤声问道。
然后他就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支追来的契丹骑兵勐然勒马,数百名凶神恶煞的契丹人,没有人敢近雷池一步。他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地再看,从李云身旁奔出的契丹随从已经策马奔回,身后带着一个契丹将军过来。
那契丹将军脸上又是尴尬,又是羞愧。越靠近李云所在,他的脑袋越是低垂,最后干脆跳下马来,向李云行了个军礼。
“我没见过你。不过,我听说过少半个耳朵的契丹将军。你是耶律金山,对么?”
那契丹将军闷闷地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