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听起来只是客气,但从陈冉口中,侯忠信听到的不只是客气。
那也不止是谦逊,而是真的毫不在乎大金的皇帝。在陈冉的嘴角,侯忠信甚至看到了一丝轻蔑的笑容。
侯忠信不禁愣了下。
陈冉随即摆了摆手,笑道:“皇帝什么的,离我们太远啦!我们是定海军的将士,凡事只消我家宣使一声令下……那就足够了。”
这话当然带着点掩饰的意思,但两句话结合起来,那种全无顾忌的轻蔑,依然掩饰不了。而且,这和南朝宋国的文人动辄蔑称虏主为“贼亮”、“葛酋”之类是不一样的,这种轻蔑,建立在他们对自身武力的强烈信心之上。
“对,对,确实如此。”侯忠信笑了起来。
两人继续闲聊几句。
定海军这边要安排晚上的宿营,侯忠信不便一直打扰,他心里又有种种想法,急着和丁焴商量,这就告辞。
他刚离开船队,就听到当当的锣响。
那是在通知民夫们,试图抵近的敌军已被驱逐,漷阴县里的建设,可以抓紧继续。
侯忠信放缓脚步,又往县城方向走了两步,抬眼打量。
漷阴县本是潞县以南的野地,附近有大片水面、茂密苇塘。早年辽国强盛时,契丹贵人每年春天弋猎于此地的延芳淀,在此设有大辽皇帝驻跸的神潜宫。居民遂聚集成邑,成镇,到女真人定都大定府,为了保障潞水漕运,又将此地升为了漷阴县。
这会儿才刚开春,已有早辨寒暑的候鸟成群结队,在这里歇脚、捕食。而随着锣声号令,大雁、天鹅被成群惊动,而不久前刚被焚烧摧毁的漷阴县城里,便有上千人扛着铁楸或木料奔走过去,一个个跑得热汗蒸腾。
漷阴县城位于笥沟以西,延芳淀也就是汉代的雍奴薮以东,潞水以南。三面环水的地形,其实很适合防御,也不知此前怎么就被蒙古军攻破了。
定海军的船队申时抵达此地,首先派出人手向北,和一直追踪滋扰的小股胡骑打了一仗,将之逐退。各部随即迅速收拢建筑材料,搭建临时的军营、堡垒。
一道道木板竖起,连成木墙,木桩打入地面,然后建起望楼。直沽寨里留存的木料、铁料,此前被陈冉征用了许多,在这时候也发挥了作用。
堡垒设施很齐备,最外侧依托县城的废墟,还设置了凹凸曲折的坚固围栏,围栏外延紧贴着码头。但整个营垒的规模不大,顶多驻扎一两百人的模样,所以造的非常快。
数百名定海军将士和近千民夫一起忙碌,天色还没黄昏,便有了个大致的样子。今晚和明天凌晨再抓紧干一阵,留一个都将领兵在此,船队就能继续向潞县前进了。
据陈冉说,定海军打算沿着潞水,维持一条通往中都的物资补给通道,故而过去五天里,船队每次宿营,都会立下军寨。
第一个军寨位于卢沟水和潞水汇合处,昔日武清巡检司的驻地,之后每隔三四十里设一寨。漷阴县这里,是第五个,也是最后一个。这五个军寨,既是船队停泊修整的落脚点,也能起到警戒的作用,可以充当直沽寨方向军事防御的前哨。
这时候,还有一批民夫从船舱里往外搬运物资,填充到军寨里新建的木城里。
那木城里头,铺着厚厚毡布用来防潮。百多石的粮食和军械物资存放在此,一来可以供给往来的定海军船队使用,二来,万一到了特定时刻,如果中都城里的百姓逐渐撤出,也可以在此得到沿途补给。
很显然,定海军对勤王这件事,是很认真的。他们扎扎实实地想到了各种可能性,作足了应对的准备。
这种准备的意义,非是行伍出身的人不明白。但侯忠信知道,这代表了高超的治军水准,充裕的物资储备,代表了那个山东的定海军,能够隔着数百里海路,做极大规模兵力和物资的调动,并拥有能够支撑这种调动的稳固政权。
这是女真人能做到的?
别扯了,休说现在乱成一团的女真人,就连当年号称小尧舜的女真世宗皇帝在世,他们也没这本事。就连现时的大宋……大宋的水军自然比山东人强盛很多,但沿海制置司……唉,总之,大宋有大宋的难处。
据陈冉方才攀谈时所说,只在山东一地,拥有免税田亩、受那郭宁指挥的军人多达数万,而定海军在辽东,还有大片领地,并驱使异族为之效死。这样的力量,或许足以影响大局!
金国的衰弱果然一如朝廷的预料,而大宋若想藉着金国的衰弱有所作为,可以着力的地方,显然不止往来之称谓、犒军之金帛。己方作为使者,需要去关注的地方,显然也不止中都!
侯忠信反复盘算了几遍,换乘了小船,赶回自家的船队。
宋国使节的船队位于潞水西岸一处小港汊里,论规模,比定海军要小些,但也有三十余艘大小船只。其中主要装载的,都是丁焴提早筹备的绢帛、茶叶、生姜、漆器、纸笔、书籍之类。
历年来宋金两国派往对方的使者,同时都享有夹带物资、不经槯场的贸易特权。这种特权是暗中的潜规则,不能拿到明面上来,但大多数使节都指望着靠这发一笔横财。
所以才早前金国动荡的时候,好几波宋国使者都自称迁延不能抵达中都,半途折返。
其实金国的局势再怎么乱,少量使节如果想想办法,总能抵达;只不过货物要克服沿途阻碍运抵中都,千难万难。问题是,货物如果到不了,使节少了这一笔理所当然的财喜,又凭什么冒那么大的风险去敌境一游呢?
丁焴这次准备的货物,便按着往年的规格。
陆路不畅转为海路之后,他觉得使团里那批都辖、礼物官、引接、仪范们不足以保障安全,所以又额外通过熟人关系,在楚州、海州之间宋金边境地带,联络海商,招募了一批壮丁。
这会儿,壮丁们正零散在各条船上休息,看见侯忠信过来,有人起身行礼,有人依旧躺着,全不在意。
这些都是山野之民,礼数上不能强求。听说这些壮丁们,早前有过在金国从军的经历,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流落民间,有的还和红袄军有些牵扯,是打老了仗的狠人。
不过,据那名安排海路的海商所说,这些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办事甚是靠谱。至少,保护使团的财产一定尽心尽力。
侯忠信看他们手上、肩上的老茧和走路的模样,就知道他们个个都身手出众,放在大宋的军队里,也不逊色于人的。这样的好汉竟然流落江湖,可见金国的国政实在烂透了。
以丁焴的身份,当然不至于和这些壮丁多打交道。
侯忠信是武官,在这上头有点想法,所以过去旬月里,对几个壮丁头目甚是厚待,还几次探过他们的口风,问他们有没有兴趣跟随自己投往南朝效力,承诺粮饷上头,一定优厚给付。
这会儿见壮丁们慵懒,他也不恼,笑眯眯地向前,抬手拍了拍一个小头目的肩膀:“别磕睡了,来陪我喝酒。”
这小头目正睡得舒服,茫然睁眼看着侯忠信,全没清醒。
侯忠信笑了笑,待要再说什么,忽见这小头目勐然跳起,厉声道:“戒备!”
随着他的呼号,将近两百名壮丁便如开锅的沸水,个个抽刀拔剑,拉弓上弦。随即肃然的杀气,充盈船队上下。
这反应太过突然,使团里,那位来自行在的都辖和六十名军兵一时惊骇。吏员们更是鸡飞狗跳,有人也不知想什么,当即连滚带爬地跳下船,踏着齐腰深的水往远处奔走,还有人在船上噗通跪倒。
侯忠信也被这群壮丁的反应吓了一跳,以为他们终于现出了匪徒本色,打算在这里杀人劫财。转而见他们神情警惕地对着潞水东岸,他才连忙站到船头,往那处眺望。
原来就在这时候,有一支甲胃鲜明的骑队从潞水上游的通州方向疾驰而来,毫不客气地撞进了定海军扎营之所。而定海军的钤辖陈冉,正带着一批人与之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