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宁没什么架子,和部下们一向都打成一片。尤其是每日巡行军营、军校的时候,他总是心情很好,也乐意让所见到的将士们分享他的好心情。
他看见熟悉的将士,互相开几句玩笑,关心下家人亲卷;碰见不长进的或者刚犯过军法的,说不定踹一脚骂几句娘;有时候撞见将士们比武,他兴致上来了,就脱了军袍光膀子下场,与人相扑较技。
绝大多数时候,郭宁都能赢,偶尔遇见特别擅长空手搏击,而性子又耿直的,他也难免输一次两次。输过之后,他总开玩笑地摆出恼怒样子,要去拿铁骨朵来报复,惹得将士们哄堂大笑。随即又掏自家口袋,取些钱财赏赐胜者。
这样的流程,不光是拉拢人心的手段,对出身于行伍的郭宁而言,也确实是他在繁忙公务之余的些少娱乐。
今天也是如此,他从几个军营巡行过来,始终满面春风。
直到看见这拨调集训练的士卒,他忽然脸色一沉。
冷笑着问了一句,身后随行众人却没有回答。郭宁皱了皱眉,转身回看陈冉。
陈冉是郭宁最早的亲卫之一,以擅使双刀着称。后来因为右手手掌受伤残疾,无法握刀,这才转为侍从首领,参予机要。
这几个月来,郭宁身边的幕僚架构渐渐完善,汇总军情有录事司,梳理直管事务有经历司,侍从文辞有参议司。但一直有相当的机密职权掌握在陈冉这样的侍从手里。
这一次郭宁抽调军中精干的基层将士集中训练,因为陈冉在军队里的熟人多,资历深,而且他自家曾是厮杀搏战的好手,眼光很准,所以才专门让他负责。
出于对陈冉的信任,也因为需要郭宁去关注的事情实在千头万绪,郭宁一直到今天,才亲临现场看一看这些将士。
不过……看这些将士的情况,似乎陈冉挑选的标准有点偏颇?
郭宁挥了挥手,让其他几个侍从退下,把陈冉叫到身边。
他压低嗓音问道:
“于忙儿我是知道的,这人在杨安儿所部上万将士里头算得好手。正是我们用得着的,余醒是怎么回事?他武艺特别出众么?还是脑子特别好使?我记得这厮素来莽撞,在军校里就捅过数次篓子……所以到现在还只是个队正。”
郭宁随手又指了混杂在两百余将士中的几条人影。
定海军的规模扩张到这种程度,郭宁早就没办法记得所有人的姓名相貌了,但是,这里头有些人,分明是当日河北溃卒的家人亲卷,到了山东以后才从军的。
他们大都在郭宁眼皮底下上过课,郭宁还真认出了好几张熟悉的面庞。
“还有这几个,老陈,他们何至于就被拣选入来?彼辈的父兄曾随我厮杀以至牺牲,故而得到咱们定海军的厚待,家中有十足拨发的田地恩养,荫户也都挑老实肯干的分配。他们自家从军,都是先进得军校,在我跟前稍有表现,出来就是什将、队正……”
郭宁紧皱眉头,背着手在堂上转来转去,兜了几圈:“这还不够?老陈,难道你觉得,我召集他们,就是为了让他们受一场短训,然后升官受赏?你把这些人塞进来,是要做什么?”
说到这里,郭宁的语气已然森寒。
按照定海军的制度,军人待遇优厚,地位尊崇,这当然不能说是什么百年大计,但却是为了对抗强敌,立即组建强军的最好办法。
与之相应的,是郭宁绝不愿见到五代藩镇牙兵的桀骜情形再现。故而他一向治军严苛,在军法上头从不留情,隔三差五,都有居功自傲、干犯法度的军官被革除军籍。他又以军校来保证骨干将士对主帅的忠诚;以频繁的人员调动,来压制将士和军官之间的私人隶属关系。
不过,自古以来,人心不足;歪嘴和尚念经,也难避免。若陈冉这样的亲卫,居然会藉着军务拉拢私人,瓜分可能的利益,只怕郭宁要赶紧动用激烈手段整肃,才能保证军队的可靠了。
面对郭宁疾言厉色,陈冉只微微俯首:
“咳咳,宣使,这批人被召集的目的,我约莫知道一点。”
“嗯?”
“我虽然不负责军校的事情,但东阳城的军校里头,十天前就被清空了,整座校场里头,用芦苇搭建了多处道路和建筑的缩微模型。这件事,我是知道的。”
郭宁默然。
“此番蒙古南下,中都直当其锋,时局变化万端。而咱们定海军的发展,又必须保证中都始终挡在前线。所以,咱们要在关键的所在,保有关键的力量,更须敢于在必要的情况下使用这力量,以保证局势走向如我们所愿。宣使,我挑的这些人……单以厮杀武艺而论,未必全都是数万大军中的佼佼者,但有三件事,我特别注意了!”
“哪三件事?”
陈冉向前一步,躬身道:“一者,这些人和朝廷全无半点牵扯;二者,这些人都有家卷或亲近的袍泽在定海军治下;三者,这些人性子俱都胆大妄为。宣使放心,只消一声令下,他们能毫不犹豫地执行任何命令!”
“嘿!”
郭宁重重地吐了口气。
他一直觉得陈冉是个明白人,现在看来,这老伙计比郭宁预料的更加明白。
定海军当然不是朝廷的忠臣,但也没必要一直摆出反贼样子惹人讨厌。所以过去这些时日,郭宁留了杜时升在中都,作为定海军的代表与朝中权臣斡旋,维持着两方斗而不破的格局。
因为皇帝对定海军的疑虑,除了杜时升以外,定海军绝无其他的力量驻在中都。杜时升本人更极少和中都的领兵将帅往来,就连被郭宁举荐上位的苗道润和张柔两人,也好像形同陌路。
但随着中都周边军事形势的恶化,定海军迟早会全面插手中都的战局;而当定海军的力量出现在中都战场的同时,前提条件则是中都本身的军事存在。
对中都城里那些高官贵胃的德性,郭宁从不高估。所以,他决定重新往在中都城里伸手,组织起关键时刻排除动摇的力量。
这种事,是皇帝绝不能容忍的,郭宁也无意横生枝节,遣出的力量不会很多。这支力量的潜入要机敏而隐蔽,行事要大胆而勐烈,非得从全军调集精锐,加以特殊训练才行。至于具体的任务,其实不必多想,事到临头,自有分较。
郭宁从望楼边缘走回来,拍了拍陈冉的臂膀:“倒也不必那么……”
他凝视着陈冉的面容,注意到他眼里格外坚定的神情,有些感慨。
“这事情,还有别人知道么?”
“宣使放心,别人不似我这么耳聪目明,我也并不敢在外胡言乱语。”
郭宁笑了起来:“此行由谁来带队,我已经有数了。但还缺个在台面上协助之人……”
“陈冉不才,愿为宣使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