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谷居于山中,此间的夜,自是比外面要寒凉些。
晚上,紫袂睡不着,点了一盏灯。静静坐在书案边,手中是他一向喜爱的历史志趣,视线落处。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半晌。只好披衣提灯,缓缓推门走出小屋,屋外,冬末气候,端的是寒风彻骨,眼眸一抬,不经意发现,十三的屋子里也隐约透着一丝灯光。
念及上午自己对她的刻薄话语。心里就是一阵添堵,脚步随之轻移,下意识想过去看看。
不料才迈出一步,右侧不知什么时候,显出一道清瘦的人影来,伴随着一道清冷低醇的嗓音。
“紫袂仙友天性凛然,又身居人间洞天福地,却为何……周身感染了一股浓郁的妖气?”
来者一袭黑衣,黑发披散在肩,面容冷峻,眼角勾着一丝别有用意的嘲讽,余光却是扫向了那处仍在夜色中发出微弱光芒的小木屋。
紫袂的脚步,顷刻便僵在了原地。
心中一沉。
然而他不愧是修炼了数千年的上神,只是一诧间。又很快敛去了眸中的沉凝,转而状若漫不经心地转向来者,悠然笑道:“执明神君素来事务繁忙,今夜怎会到我这小小的百草谷来?”
黑衣男人面色一冷,踏前一步,冷朔的目光直视着他。声音压得更加低沉,几乎是咬牙切?,“你明知道我为何而来!那个妖,你打算怎么处理?!”
“她活得自在无拘,又不曾害人,我为何要处理她?”
男人冷冷一笑,“这么说来,你是打算就这样一直养着她,养在你的百草谷里?”
紫袂沉吟不语。
“堂堂一个九天上神,竟然与一只没落的小妖为伍!此话传出去,教天界的人如何看你?!”
紫袂依旧神色漠然地望着前方,隐在月色下的小木屋。
那盏小灯,即便在遮风避雨的屋里,也依旧闪烁不定,叫人时刻担心它会一不小心就突然灭了。
黑衣男人旋即摇头后退,他已经明白紫袂眼中的神色,阖眼,发出一声长叹,“虽说百草谷一带的仙妖轶事,都是由我上报,但帝君一向洞察清明,我也不知道能替你隐瞒多久,你和她终究……”
紫袂平静一笑,“无妨,你照实说便可。日后帝君如有怪罪,我紫袂一人承担。”
男人惊愕,“就为了一只妖?!紫袂,你真是越活越糊涂了!那可是九天落雷!十个上神中曾有七个被直接打得灰飞烟灭……”
“我知道。”紫袂已决然地抬起手,“执明神君,慢走不送。”
说话间,转身返回自己的屋内,只留下一袭黑衣的陌生来客,在黑暗中无声叹息。
其实他说的没错,他和她越是走得近,她暴露在天界诸神的视线中的几率就越大,这也是他迟迟不肯接受她的原因。
他是神,她是妖……两人终究没有任何可能。
那一夜后,两人又开始了长达数年的冷战期。白日里,十三自去林中晃悠,他自在屋里闲翻小说,偶尔和流绮说说话,她见了,也不曾流露出丝毫的神色。
然而,不管是他,还是她,都没有提过“走”这一个字。
五年后,十三伤势彻底恢复。她打算开启修仙之旅,那么第一步,就是踏出她蜗居的百草谷,离开紫袂。
她穿上便于远行的衣服,打算和紫袂告别。
紫袂在他一贯喜欢的那株梅花树下,静静翻阅着手里的书册,面目清冷俊美,白衣翩翩绝尘。
然而不等她走到过去,却被一人拦了下来。
流绮一脸冷蔑的寒意,“你还敢来?”
十三毫不退让,“为何不敢?”
“他不会愿意见你的。”
十三回以冷笑,“这得由他说得算!”语罢,仍旧固执地往前走,今天,她一定要见到他!
流绮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顷刻间,流光溢彩,浮游于四周。
十三从前不知道,紫袂还会铸剑,且还能铸成这样好的一把流光剑。
可惜,却不是给她用的。
流绮神色高傲,笑容嚣张,“他知道你也是用剑高手,却将这把剑给了我,而非你!十三,凭此一点,你也该看出来,他心里最在乎的人是谁!”
十三笑意更冷,一双明亮的眸子,将流绮那浅薄的骄傲看在眼里。
流绮并不知道,可是她知道,紫袂对她这般好,不过是因为她是天地间唯一留存下来的雪凤罢了!
天地诸神都在看着这独有的一只雪凤,紫袂……自然得好生照顾着。
可是流绮却因此而误会,以为紫袂喜欢的人是她?
“真是可笑。”她薄唇吐出四个字,不由得就笑了出来。
这一笑,生生破坏了流绮打造出来的骄傲神色,她狠道:“你笑什么?!”
十三毫不掩饰眸中的嘲讽,“流绮,你不过是一只禽鸟。而我,却是天地间唯一拥有九条命的动物九命猫。你下的是蛋,我十三生的却是崽!如今你倒还信誓旦旦地反过来,在我面前摆出一副高傲的姿态……你说我在笑什么?”
“你!!”流绮显然被她的话激怒了,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顷刻间变得狰狞,“你这只死猫,你也就只能在嘴皮子上逞逞能而已!身为一个妖类,妄敢和仙物雪凤攀比,还觊觎九天之上的尊贵上神!”
她哐当一声将流光剑彻底拔剑出鞘,猛然划向十三的脸面,“今日我便替主人教训教训你这个狗眼看人低的妖孽!”
十三多年来流亡于人世,反应和速度都远非流绮能比,更遑论流绮的武艺其实远逊于十三,但她胜在一把流光剑,剑锋凛然,带起的剑气就足以伤人。
十三只能回手招架,凝神迎战。
她虽然速度够快,却快不过流光剑的剑气,不多一会儿,便浑身都是剑气划破的血口,异常狼狈。然而她天性不服输,暼起一口气,打算硬战到底——这时,流绮的剑却突然凌厉起来,竟然用起了狠绝的杀招!
十三连躲数招后,渐渐无力,手中短剑又比不过流光剑。
只一瞬,错过了躲避的时机,一抬眼,那把冰冷的坚忍已经悬在了头顶,下一刻,狠狠劈了下来!
锐利的剑芒宛如暴风雪雨,铺天盖地而来!
十三心里就是一沉,心知躲不过去,眼眸一闭,打算就这样痛快领死。
不料就在同一时刻,耳边突起一阵馨香清雅的风气,一袭白衣,翩然而至——紫袂手中一本薄薄的书册,轻轻松松架在流光剑剑刃上,隔开了混战的两人。
“流绮!够了!”
他眼眸中那一抹肃然狠戾,毫不加掩饰。
这一刻,他是彻底选择护着小十三。就连流绮,都诧异地看着他眼中从未有过的狠绝,浑身抖了抖。
下一刻,流光剑已经被他反手一抽,收回到手里,“你心性太傲,此剑不适合你用。暂且放在我这,什么时候把脾气改了,什么时候再来问我取回!”
说罢,竟是转身,一手牵着小十三,带着满脸未消褪的怒气,大步走远。
十三被他紧紧拽着,他脚步太快,加上身上伤口疼痛,有点跟不上,好几次一个踉跄。
紫袂干脆停下来,两手一把将她捞在怀里,打横抱起,护在自己胸前。
那张原本俊逸的脸,此刻沉冷阴郁,眼眸深得宛如海床下的暗涌。
他一如从前那样替她疗好了伤,却命她跪在院中,亲自折了树上的柳枝,当着流绮的面,一鞭鞭狠狠抽向她瘦削的背部。
“我说过什么,你都忘了是吗?!”
他用力极狠,竟然没有丝毫留情,一鞭下去,顿时皮开肉绽。
十三死死咬着牙,不肯开口,也不服软,坚挺地跪着,小小的身板,挺得宛如石碑般笔直僵硬。
“你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区区妖类,怎敢和仙物凤凰相提并论?!”
又是一鞭!那鲜红的血沫,将地面染上星星点点的斑驳血迹。
落在紫袂眼里,一阵胆战心惊。
他的心,只会比正在受罚的她更痛。
可是他不能表现出来,他怕一旦流露出丝毫对她的怜爱和偏袒,天界诸神就会看破他的内心,知晓他竟然对一只妖起了贪慕之情……他们会彻底毁了她!
九天落雷,身为上神的他都不一定能活着承受下来,更何况,她一只那么柔弱的小猫……
他只望这一鞭下去,能彻底断了她对自己的痴念。他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她,他做不到的这事,便让她来做!
直到最后,整整二十鞭,将她光洁的背部,抽打得一片血肉模糊。
就连一旁的流绮,都深觉触目惊心,惶然皱眉。
倔强的十三,却死死咬着唇,在受到那么重的鞭伤之后,仍旧依靠自己的力量,缓缓地,坚定地站了起来。
一身浴血,她面无惧色,目光坦然而坚毅,抬起沉重的脚步,根本不看院中的这两个人,一步步,朝着百草谷外走去。
然而流绮,却横上前一步,再次将她拦下,“你欠我一句道歉!”
“流绮!”身后,传来紫袂压抑着怒气的一声喝斥。
流绮神色异常冷傲,“跪下来,向我磕一个头,说句对不起,我就放你出谷!”
“不然呢?”十三忽而勾起一抹森冷的笑意,那眸中寒光流转,竟将流绮刺得生生打了个寒颤。
“不然我就杀了你!”
流绮掩饰着自己心头突然泛起的恐慌,维持着一派高傲的神色,“一只妖类,早就该死了!我流绮今日杀了你,是替民除害,为天下苍生造福!根本没有人会顾及你的死活!”
“是吗?”十三眼中寒意更甚,宛如大地七尺冰封,手掌中,一股寒凉的火光,已然渐渐聚集——
“流绮!小心!”
紫袂察觉时,已经来不及了!
十三召来的九渊业火,流星火雨一般,将那张高傲的脸,彻底包围!
一阵凄厉的尖锐叫喊声中,紫袂一袭白衣,迅速冲了过去——
然而都太晚了!
来自地狱的火焰,可以焚尽天地万事万物,只一瞬间,便已将流绮整个儿活生生吞噬殆尽!
被业火焚烧而亡的结局,只有一个,灰飞烟灭。
紫袂心知已来不及,半空中一个转身,折返回来,张开双臂将十三牢牢护在怀中,带出火焰包围圈,这才念动口诀,将业火慢慢熄灭。
两人自半空中稳稳落下。
十三力竭歪在他怀中,眉目间尽是疲惫和错愕。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召来的业火,竟然会如此厉害,将那天地间仅存的唯一一只雪凤,就这么吞噬掉,从此时间,再也没有流绮这个人。
若非紫袂方才动作迅速,只怕她自己也是在劫难逃。
“我做了什么……”她无助地环抱着自己。
紫袂心疼难抑,若非他一开始就用错了方法,竟想着用流绮来刺激她,刺激她离开自己……若非他一开始就逃避这段感情,今天就不至于发生这样的事。
“是我的错。”他低低地劝着,用尽力气,将怀中那小小的人儿圈住,护着,感受着她的脆弱和颤抖,她的心跳,她的身体发肤散发出来的温暖和香气。
“我爱你……十三……”
这句话,她永远都不会听到了。
***
“你走吧。”
三天后,他和她在百草谷口分别。
十三依旧是恹恹的疲惫神色,眼中却流露出一丝不舍和诧异,“你当真……不准备惩罚我?那可是唯一一只雪凤……”
“走吧。”紫袂轻叹。
她又哪里知道,一千一万只雪凤,在他眼中,都不如一个她珍贵。
他自袖中取出了那封很久之前,她第一次闹出走时给他留下的书信,面无表情抛在她面前,“记住你在信中说的话。”
十三心里突地一抽,隐约想起,那封信里,只有很短的一句:此生恩情无以为谢,来世再报!
紫袂噙着眉宇那一道几不可察的悲痛,冷冷续道:“来世,若你仍旧无法修成仙身,就别怪我去九渊洞天,亲自将你这只区区九命猫捉拿上天界。”系亚叉扛。
***
夜里,只剩下他一人的百草谷,安静得近乎死寂。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一个人在此地居住了上千年,本该早已习惯了清冷寂寞,怎么她小十三突然闯入又离开后,短短百年,就将他千年来的习惯改变了呢?
这小东西,就知道丢下一堆烂摊子,让他去收拾。
“紫袂上神。”
身后,忽而无声无息出现数十人,皆是一身黑衣。
为首那个,正是数年前曾暗中潜入谷中,给紫袂劝告的执明神君,此刻面容隐隐有些担忧和不安。
紫袂却是一脸无谓,“你们来了。”
有人踏前一步,神色凛然,“那只猫妖呢?”
“死了。”紫袂眸中一片平静,“和雪凤一同死在她召来的业火中。”
“哼!既然死了,那么九天落雷的惩罚,自然要由窝藏包庇她的人——你来承受!”
紫袂顺了顺身上的雪白衣袍,神色一派悠然,“这是自然。在下,早已恭候多时。”
***
这一夜,百草谷附近的居民,都道遇见了百年难得一见的惊雷!
“未过惊蛰先打雷,四十九天云不开!这是恶兆啊!”人们奔走相告的同时,都是忧心忡忡。
没有人知道,整整三日的落雷之后,昔日昌茂的百草谷,被劈成了一片荒地,四处都是飞窜的火焰,在这其中,竟然有一人,身着白衣,拧着沉痛的眉,撑着遍体鳞伤的身子,缓缓坐了起来。
原本洁净的白衣,早已沾染了灰,俊逸的面容,此刻也布满伤痕和痛苦神色,他拖着劫后余生精疲力竭的身躯,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往谷口挪。
好几次,支撑不住,跌倒在地,片刻后,又固执地站了起来,继续往谷口,一步步慢慢地挪着。
直到视线中出现了那一块界碑。
他苍凉的目光中,才浮起一抹心酸的笑意。
“小十三……”眼前仿佛还能看到她飞扬的笑脸,还有那眉间,妖冶的三瓣红梅。
“这一劫我替你受了,答应我,要好好活着,在那广阔的天地中,依旧活得那般自在无拘。”
微一凝神,他聚动光辉。
锐芒落处,只见原本平坦的石碑背后,落下了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百年好合。
“是我欠你。”
他凄怆一笑,望着那丘陵深处,喃喃重复着,“这一世的百年好合……是我欠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