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王府。沉雪坞还在,只是没了人精心打理,从前养在院里好好的梅花,竟然也出现了颓败的姿态,枝叶枯黄。满院荒草疯长。
林陌染站在从前她最喜欢晒太阳的地方。瞬间只觉无限唏嘘。从前的回忆一点点漫上心头:初入府,她一心只道手腕强硬,独立自保,便不会受人欺负;后来渐渐在宅斗中变得被动,被迫卷入,被迫抗争;到最后,竟然被身边的人背叛,差点被一碗朱砂要了命……
而如今,她回来了,以侧妃娘娘的身份,当初一起进府的夏雪,却尸骨已寒。
本来她不愿将黎笙和许妈妈再带进王府受罪,二者却表示除了陪在她身边。哪里也不去!她甚至在昨晚专门找了许妈妈,答应给她想要的一切,包括财富,包括房子。让她不至于孤独终老,没想到许妈妈一口回绝。
“当年是老奴陪着娘娘嫁入这吃人的九王府,如今祸难来了,娘娘逃不掉,哪有老奴独自逃生的道理!从前老奴是怕死,做下了许多窝囊事,可到现在,老奴也算想明白了,人活这一世,不过追求不悔无愧二字!小姐,老奴今日若是逃了。这后半辈子都要活在后悔和愧疚之中!老奴不愿这样活着!即便这次入府凶险多灾,老奴也认了!”
林陌染诧异失笑,她竟不知道,这短短半年时间,许妈妈的觉悟竟升高到了如此档次。想当年,她未嫁时。在绣楼醒来,许妈妈可是打算要她的命呢!
许妈妈边说着,边从衣领下掏出一根老银链,又叹气道:“从前不曾和小姐说过,夫人去世前,将这根链子交给我,曾交代了丹色的诸多事情,还说要老奴发誓,用一辈子好好护着你。”她抬起一双老眼,微微有些湿润,“小姐,老奴今日才算真正担起了夫人交代的重任,可还来得及吗?”
“自是不晚!”林陌染郑重点头。
也是当晚,二人将林奕唤来,把琉璃中的事情都交代妥当。包括重开玉楼春,商队的扩建等,还将商队分为了两支,一支仍旧北上行往西域贩茶挖玉,另一支则筹备着渡长江南下。
“万一燕乐晟真的要亲征南燕,我们的商队也好将提前收集到的信息告诉他。”
如今两国国情是,北燕和南燕不得通婚,但允许商业贸易往来。甚至还允许北燕将获罪官员发配至南燕的岭南等地。因此组建商队南下收集信息,才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林奕当晚就亲自率领南下的这支商队,郑重领命而去。至于后来他们寻获的重大发现,就是后话了。
“娘娘。”
林陌染正陷入思虑之中,耳边传来一声轻唤。抬眼看时,黎笙捧着一壶龙井,轻轻放在她手边。
“中馈那边发了话,说娘娘你的一切俸禄按正妃品级发放。”黎笙眉宇一皱,没有半点喜色,又紧接着道:“但九王爷有一个条件,不准你踏出沉雪坞。”
换言之,这是将她软禁了。
林陌染摆摆手,不以为意,“不管怎么说,我一品夫人的称号还在。燕肃祁和赵婉莹就算再嚣张,也要顾及几分太后的面子。”她苦笑,“我比较好奇的是,燕肃祁对外是怎么宣称,我死而复生的?”
黎笙面有难色,“这……奴婢不知。”
林陌染摇头,“无妨。你找个借口,去寻大姨娘来,就说我时隔许久回府,挺想念她的。”
大姨娘当晚就来了,领着初娘子,带了好些时令蔬果和甜点,装出一副久别重逢、姐妹叙旧的样子,不仅一同晚膳,还在膳后絮絮叨叨说起了许多从前的事。
等夜沉了,林陌染屏退众人,将大姨娘和初娘子领到里屋,这才道:“半年相处,陌染自是信得过你们母女二位,所以有话也直接问了。今日让黎笙找你们来叙旧,其实是有两个问题想要请教一二。这第一个便是,当初我是被皇上一道谕旨赐死的,是戴罪之身,燕肃祁要将我接入府,总该对外有个交代?”
大姨娘面上登时一阵唏嘘,“娘娘可能不知道,你离开王府的当晚,数十个带刀的马贼突然闯了进来,各个都身手不凡,可奇怪的是,这些人什么都没抢,只抢了赵大人从宫中带过来的谕旨!”
林陌染心中一动!
那天率领部下前来救主的林奕并没有告诉她这段事由,甚至也没见他带回谕旨。想来是一得手就将谕旨给烧了!这么想来,这果断决绝的行事方式,果然是林奕一贯处理事情的手段。
大姨娘以为她是担忧,安慰地劝了一句,“那天的马贼一个都没抓到,三十余号人,骑马的,轻功的,一发而来又一哄而散。当晚又正值江陵城中放焰火庆祝柳贵妃归来,满城乱得很!后来听人说,竟是连谕旨也遍寻不到!事后,九王爷对外宣称,王妃被马贼掳走,不知去向。皇上颁布指令,要查遍整个北燕国!不想这件事发生六天后,宫中却传来消息,说谕旨是造假的,下令全面停止搜查,这件事就此不了了之。”
她说罢一笑,“所以娘娘放心,谕旨是假的,那么之前加在娘娘头上的罪名,自然也是假的。娘娘如今并非戴罪之身。自然也无需对外交代什么。你能平安回来,奴婢和初娘子都十分高兴呢!”
林陌染靠着藤椅,一言不发。她躲在四合院中时,自诩再也不会踏入这江湖乱世,所以对这些已发生的事情都不闻不问。燕乐晟心疼她,见面之后也从不向她提起。如今听来,只觉得,当初她失踪时,燕乐晟一定是发了疯似的恨不得将整个江陵城都翻过来。
她能想象得到,若那天换作燕乐晟不见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也一定会疯掉,恨不得搜遍江陵每一条缝隙地去找他。
那些日子,他一定是对她又恨有气又怜。恨她怎么能如此狠心一走了之,气她连一声平安都吝啬于转告他,又怜她独自在外漂泊,怕她吃不好住不惯……可是久别重逢见面时,他满心眼里只剩下失而复得的喜悦,对之前他所受的折磨,只字不提。
“娘娘。”大姨娘淡笑打断她的思忆,“虽然奴婢不知道娘娘在回忆谁,但从娘娘方才的表情看,这人应该对娘娘很好。”
大姨娘其实猜到这人是谁,但很聪明地没有点明。
林陌染便也笑着点头,“一时想得入了神,倒是怠慢你们了。”她定了定神,又拾起方才的话题,“我还有第二个问题想问。其实这个问题,我自己也思考了很久,二姨娘去世后,王爷几乎没有等到她头七过去,就急急将西厢房拆了,重建绣楼。”
她顿一顿,看向初娘子,抱歉道:“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们不要见怪。离初娘子及笄只有一个多月,现在才来重建绣楼,未免晚了点。那么,为何九王爷一意要在二姨娘原来居住的地方重建,不另寻一个院子给初娘子呢?”
这个问题,其实她心中隐隐有个答案。
但等大姨娘回答之后,这个答案才最终确定下来。
大姨娘苦笑不已,“娘娘,王府的地儿就这么大。后院能住人的院子,统共就那么四个,沉雪坞、云雀、还有西偏院和倦芳所在的东偏院。若不在西偏院里建绣楼的话,初娘子就只能搬去倦芳住了。”她摇头一叹,“你也知道倦芳是个什么情况,我这当娘的,也不放心初娘子搬过去啊!”
林陌染微一笑,点头认同了她的话,然而心中,却越发肯定了之前的想法!木丸肝弟。
这个世界,从来不会无缘无故闹鬼!但凡闹鬼,都是人为!而要隐藏某个地方某个不为人知的东西,使人们主动远远避开,闹鬼无疑是最好的借口。
倦芳,时隔三月,这个地名再一次出现在林陌染的视野中。
三人又闲闲唠嗑了些别的话,眼见夜色已深,林陌染唤来黎笙送客。不料就在这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叫,很轻,但没有逃过三人的耳朵!
林陌染登时警觉,站起来,冷冷注视着门口。
门帘被缓缓撩起,两道身影前后步了进来,半掩在夜色中,被此间昏暗灯光勾勒出来的身姿,皆是高大英武。
等其中一人终于从黑暗中踏出一步时——
林陌染还未反应过来,一旁的初娘子却是猛地捂住了嘴巴,一脸喜极而泣的表情。
一声轻呼呼之欲出,“苏靖!”
定睛一看,可不正是阿九那宝贝的庶弟!自昆山百花宴一别后,就再也无缘相见的苏靖苏将军!
苏靖微微一笑,如风拂柳叶,清雅温润,缓缓张开了环抱。
一向沉静的初娘子,用出人意料的速度奔了过去,直直扑进他怀中!
让一旁一头雾水的大姨娘都看得呆住了!
林陌染一声轻笑,向大姨娘解释道:“抱歉,一不小心就把你女儿卖了,还卖得这么彻底。”
当初阿九和夫君上门提亲时,被燕肃祁赶了出去,大家都想着初娘子和苏靖,今生是断无可能的了!没想到这二人竟然还暗中保持着交往!
大姨娘一声长叹,脸上尽是欣慰又低落的神色。
未及,这第二个人也自苏靖身后步出,不料竟是林奕!
“你不是出发前往南燕了吗?”林陌染诧道。
林奕的眼光若有深意飘向一旁相拥的两人,无奈道:“这小子,辞官入了我们的商队,出发前,说死活要见一个人才肯走。属下就将他拎到这里来了。”
闻言,屋里众人都是莞尔失笑。
几人中,只有林奕一人依旧绷着一张清冷严肃的脸,在众人失笑的时候,他缓步踱过来,俯身在林陌染耳边低声道:“属下今夜前来,还有一事禀告。”
林陌染听出他语气中的郑重,也凝了神,“什么事?”
他正色望着她,“你哥哥,找到了!”
林陌染顿时呼吸一滞,“他在哪里?!”
林奕摇头,“在长江一带,有人声称见过他,和一个女子在一起。我已经派人连夜过去追查。如今还没有收到最新的消息。”
林陌染默默绞着手里的帕子,顿时思绪万千。
如今,林府的生死存亡正到了关键时刻!林博性格太过懦弱,不足以和翰林府联手,对抗赵家!
反观哥哥,聪明有智谋,行事果断!若他能回来!这情势就能发生大逆转!
她见林奕仍然沉着一张脸,似还有话要说,不由追问,“还有别的事?”
林奕沉声道:“还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只因此事,是别人的家事。”
林陌染微一细想,皱了眉,“事关翰林府,还是赵府?”
“赵府。”林奕的声音压得更低,“昨日我听得林府三小姐被打后,偷偷潜入了赵府,听得辰靳大人和赵家二公子在屋内争吵!辰靳甩袖离开后,赵二公子对身边的人说了一句话,‘大哥是皇上的人’。”
林陌染瞬间瞪大双眼!
辰靳的身份,暴露了!
林奕压着一双冷眉,续道:“属下斗胆。赵楚珩此人,留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