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陌染心眼一提!咋见对方脸上飞快闪过一抹复杂的神思。
这种神思,她在很多人面上都见过。余嬷嬷将她带入德妃的院子时;赵婉莹给她送毒点心时……可是她怎么也没办法把夏雪和前两者联系到一起!
这时夏雪才似突然醒悟过来般,一弯身将她搀扶起来,恼得连拍了两下自己的脑袋,“看把奴婢给急的!都忘了扶娘娘起来!”
林陌染顺势一笑。没有揭穿她,而是望着她手里的红布包,“这么急急忙忙的,是去买这个?”
夏雪淡淡一笑,“可不是!娘娘昏睡那几天,云雀那边传出喜讯,说是侧妃娘娘怀孕了!可是不知怎的,进宫那晚就染了风寒,太医说胎象不稳。奴婢今日便自作主张,替娘娘上了一趟昆山,为侧妃求来了一对保胎的镯子!”
她说罢,小心翼翼将红包掀开一角,是个款式大方端庄的银镯。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不仔细看,还以为是镂空的细小花纹。
林陌染点点头,“既然求来了。你便替我送过去吧。我这些日不舒服,改日再去看她。”
夏雪应了声,扶着她就进了屋。
只是这几步路的距离,林陌染却分明觉得,身边扶着自己的这个人有些陌生。
赵婉莹有了身孕,她竟然会这么好心地眼巴巴上昆山替人家求镯子保平安?这还是当年那个被她带进府,与她同仇敌忾的夏雪吗?
林陌染定了定神。许是这些天只顾着和黎笙探讨赵家的阴谋,把她忽略了,才导致如今两人间生分起来。这诺大的王府,要是连夏雪都靠不住,她身边可真没几个能用的人了……
林陌染一边悠悠地走。一边和夏雪闲扯着。
夏雪一歪脑袋,忽然道:“许妈妈前些天又回了一趟林府,说是三小姐要出嫁,府里忙不过来,二夫人请她去帮两天活儿。”
一想起那个变态的赵二公子,林陌染就兴致恹恹。也不知道那晚他躲在什么地方了,竟然没被人发现!随口问道:“萱儿的婚期定在了什么时候?”
“许妈妈说就是两天后。”夏雪道:“赵家为了喜庆,还特意请求皇上,宽恕柳太妃三天的时日,让太妃娘娘可以在昆山为新人祈福完后再身殉……”
林陌染淡淡一笑,“赵家对这个庶出的二公子,倒是宠爱。嫡长公子都未娶呢,庶子先娶了不说,还要劳烦太妃娘娘在人间多耽搁几日。”
她转念一想,又笑,“不过,这倒是给了我一些时间。”
夏雪不解,然而片刻后却又什么都没问。
主仆俩就这么无话找话地往前走。越到最后,林陌染心中越生出一股子低落。从前夏雪不明白的时候,都会缠着她追问。而如今,她故意将话说一半,夏雪却学会了不去问。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和夏雪之间已经有了一道无形的墙。她竟然没法走进对方分毫。
到了傍晚,消失许久的余嬷嬷来了。
“柳太妃如今关押在昆山帝王陵,太后让老奴来问一句,娘娘是否想去见她最后一面?”
林陌染一愣。她下午才想到,既然柳太妃被宽恕了三天后才死,那么她倒是可以趁机去见她一见……没料到太后竟然和她想到一块去了!
余嬷嬷见她微微动容,便淡淡添了一句,“有些事情,娘娘还是亲口问清楚为好。若是由那人带进棺材里,这疙瘩可就要杵在心里一辈子了。”
林陌染心知有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人命又不比指甲,断了还能再长。
她迈了迈脚步,可是这一迈之下,又猛地收了回来,眼睛一转,“若是她骗我呢?”
余嬷嬷一时无言以对。
林陌染又道:“我还不如直接去问燕乐晟?”她兀自笑了笑,道:“你说对吧?”
谁知余嬷嬷冷冷地摇了摇头,“皇上不会见你的。”
“为何?”林陌染觉得今晚的自己有点明知故问。
果然,余嬷嬷略有些鄙视地看着她,道:“因为林府倒向了赵家。”
因为林博把最宠的女儿嫁给了赵家的二公子,不管林博是否情愿,从明面上来看,他都已经选择了赵家的队伍。而赵家,为了区区一个庶子的婚事,竟然公然挑战皇权,要求皇上宽恕一个他亲自下令处死的人多活三天……
林陌染低语,“可是他答应了。”
余嬷嬷续道:“可想而知,皇上应是有不得已之苦衷。而他越是不得已,就越是……不情愿。”
“对林府的怨也越深。”林陌染叹气。古往今来,帝王都是这样的,唯我独尊,鲜有体谅下臣的苦衷。
“走吧。”林陌染道,开口正想唤黎笙,然后话到嘴边,一想,又改成了夏雪。
马车载着她和余嬷嬷在昆山昏暗的山道上穿行。道路两旁新设了专为帝王陵而点的长明灯,蜡烛的光线飘忽不定,一闪而过间,弥漫着一股幽静悲伤的气息。
看得林陌染心情有些复杂,干脆放下车帘,望向余嬷嬷,良久,终是忍不住开了口,“你到底站在谁那边?”
余嬷嬷似快要睡着了,沉沉的眼皮一抬,视线对上来,“老奴说了,娘娘会行?”
林陌染轻轻一笑,“只要你不是说林府,我都信。”
余嬷嬷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却缓缓开了口,“我是赵家出来的,陪嫁进了宫。赵家于我,有莫大的恩情。我自四岁被卖进赵府,这颗心始终是向着赵家的。前三十年,我一心随着太后;可是后来,我知道,她虽然还姓赵,但已经不是赵家的人,而是燕家。她心里只有先皇,只有两个皇子,赵家与她的养育之恩,她转身就能忘得彻底。可是我没有。我这一生不负她,亦不负赵家。至于你……”她淡笑续道,“只要你不触及到赵家的利益,我都不会将你赶紧杀局。”
林陌染默然。德妃是赵家的,所以在水云榭,余嬷嬷将她领入德妃的圈套;当得知赵家意图谋反后,所以她急着要回宫回太后身边,去助赵家偷取兵符;所以她才会在发现沉雪坞窝藏了男人时,第一时间将燕肃祁喊来捉歼,就是为了除掉她……
“我不是好人。”余嬷嬷又补了一句,“你也不是。入了这深宫后院的,好人通常都是最早死的。剩下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余嬷嬷在太后清修的小院门前下了车。
如今三道上,只剩下林陌染的马车“笃笃”寂寞地行走在山道上。她有些冷,只好把夏雪也喊上来,两个人相依偎着,就如同刚进王府那一天。可是后来才发现,是心冷,根本暖不回来。
帝王陵。夜深,月凉如水。
几个守陵的侍卫不知去向,蔓延几里的雄伟建筑群静悄悄的,宛如鬼城。
思绪至此,林陌染不禁莞尔,这本来就是鬼城。
只是如今这鬼城里,多了两个活人。一个她,一个柳太妃。
柳太妃已经被剥夺了妃位,如今身穿一袭脏兮兮的破布裙,依稀可辨是推林陌染下湖那天用来当做底裙的。
她缓缓走进去时,柳太妃就像个傻子似的坐在陵寝主室的一具空棺材边。
空棺材上悬着两幅空画像,上绣龙凤祥和。
这是为燕乐晟和他的皇后准备的寝室。
那些守陵的侍卫,竟然让柳太妃到处乱闯,闯到了这里?
这时,柳太妃才似终于听到了她的脚步声,抬头呵呵一笑,又低头把玩起手里的捏着的一根发丝。
跟着林陌染一同进来的夏雪,被吓得连退几步,却是怎么都不敢过来了。
林陌染只好将她留在主室门口,自己走了过去,蹲在柳太妃面前。
短短三日没见,她不相信这个昔日强悍的女人竟然会变成这副模样!
“你还记得我吗?”她抽掉柳太妃手中的发丝,迫使对方抬头看着她。
不料柳太妃抬头猛地瞪了她一眼,忽然就像个受惊的小兽般往后一摔,连窜了好几步,口中一叠声惊恐地喊着,“鬼!鬼!!”
林陌染皱起了眉,缓缓地作出一个无害的动作,走过去,“我不是鬼……”
柳太妃浑然不听她口中说的话,只是一个劲地往后退,一直喊着,“鬼!死了……是你!!”
林陌染停下脚步,眯起眼,试探着问道:“我是谁?”
“柳、柳琦……”
林陌染心中一动,继续逼问,“柳琦是谁?”
柳太妃却似根本没办法再回忆了!一脸惊恐万状的神色,猛地站起来就往一旁的耳室连滚带爬飞奔而去——
林陌染只好快步跟了上去。
耳室同样装饰华丽,然而不同的是,这里只有一具棺材。
可是林陌染只稍抬头看一眼那棺材旁的壁画,就明白过来——这是柳琦的陵!那壁画上,画着她的生平,从乾罗国灭被俘虏,到入宫成了燕乐晟的嫔,到盛宠时伴在燕乐晟身边坐看台下莺歌燕舞,两人甚至还同骑射猎……
太扎眼!林陌染别过头去,不想再继续看她和燕乐晟曾经又多恩爱。可是冥冥中又有种错觉,这些地方,这些事,她似乎都能感应到,就像从树干延伸出去的枝条被微风拂过时,树干也能感受到微风中夹带的花香。
在她陷入沉思时,柳太妃突然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一把将扣在柳琦棺材上的盖子给推开了!不可思议的是,这么重的实木盖子,她竟然凭自己蛮横的力量,给整个推掉在地上!
林陌染倒吸一口冷气,还以为棺材中的那具尸体会顷刻间坐起来和她大眼瞪小眼,过了片刻间棺材仍旧只是静静地蛰伏在那里,才知道自己被盗墓小说荼毒得有多深。
她小心翼翼探过头去,眼见柳太妃也和自己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心中了然。柳太妃是在确认棺材中的人没有跑出来,面前这个只是一个和那人长得很像的人而已。
棺材中,柳琦静静睡着。
温婉静美的容颜,一如生前。
从林陌染这个角度望过去,那果真是一张和她自己的脸极度相像的容颜,只除了额间的三瓣梅花。木肠状巴。
无数次照镜子时,她其实都想过,若自己的脸上没有这黑乎乎的胎记,会是什么样子?
就是柳琦这个样子。
不是她自恋。这个样子,确实很美。美得世间都难以再寻。
难怪燕乐晟会那么宠爱柳琦……
在察觉到心中突然泛起的酸意时,她猛地将头缩了回来,再也不想看到那张脸,不断提醒着自己,她只是一个替代品……
然而一旁的柳太妃却似乎已经疯掉了。她没办法分清眼前这个和躺着的那个,哪个才是她毕生的仇人柳琦!她恶狠狠地盯着这个,又恶狠狠地打量着那个,目光凶残得像一只正在觅食的野猫——
然后缓缓地,目光最终凝聚到了林陌染身上。
这只是活的,会动,更具有威胁力!
林陌染暗叫不好!她是来询问柳太妃关于柳琦的事情的,可不是来陪她打架的!如今既然柳太妃已疯,她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先闪要紧!
偏头向夏雪投去一道目光,示意她赶紧找人来帮忙!
夏雪目光一闪,眼中流露出瞬间的意味深长,然后一扭头就冲了出去——
那目光,让林陌染心中一动,忽然不太确定今晚带她来而不带黎笙来,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而这一边,柳太妃显然不会给她更多思索的时间,一发狠,就整个人扑了上来!
已经癫狂的她,比之在皇宫湖边的那一晚,更加力大无穷,挥舞起簪子来简直毫无顾忌、所向披靡!
林陌染一边躲,一边不知不觉就往柳琦的棺材靠了过去——
忽然一道寒光闪过,额间顿时一阵入骨的刺痛!
她中招了!
抬手一抹——鲜血淋淋!
“嘶!真狠!”林陌染伸手就想从棺材里捞几个瓷器往柳太妃头上砸,却不料一滴血从额间滴落,堪堪落在了柳琦的眉间……
几乎同一瞬间!火辣辣的灼伤感再一次袭来!比误点朱砂的那一次尤甚!
林陌染死死咬住了牙关,一手猛地撑住沉重得仿佛要裂开的脑壳!
痛!比被生生撕开皮肉更痛!
她没有力气应付一旁的柳太妃了,后者更加无所顾忌,又是一簪扎向她那天受伤的锁骨!
林陌染后悔了,她不该来,不该自己一个人来!余嬷嬷根本就是想要她的命!
“呯”——
谁在耳边挥出了一掌!那重拳击碎胸骨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引发一阵阵嗡鸣!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身体,还完好,没有受伤,证明这个来者击打的对象不是她……脑袋被谁一把捧住了,按进温热的怀抱里……
在一抬头,对上燕乐晟的脸。
“陌染?你怎样,可还好?”
林陌染回了回神,才发现柳太妃那一簪根本没来得及扎中她,就已经被燕乐晟一掌推了出去——
如今整个人歪坐在墙角,挣扎着要爬起来。
“我……没事……”她有些不太确定,只因额间那一股疼痛又瞬间消失了,只留给她一阵余悸。
燕乐晟目光担忧地凝望着她,“你怎么一个人跑来这里,若非朕恰好在太后清修的小院……”
林陌染一时有些迷糊了,余嬷嬷难道不是要她死,而是又一次,要燕乐晟在她和柳琦之间做出选择?
“先把伤口包扎好。”燕乐晟急急挥手招来随行太监中懂医术的人给她包扎,边又解下自己的披风拢着她,“一会儿朕亲自送你回府。”
小太监过来给林陌染处理伤口,侍卫们自去搬那棺材的盖子——突然,其中一个低叫了一声。
燕乐晟和林陌染??回过头去。
就听见那侍卫诧道:“我的娘啊……柳妃娘娘,醒了?!”
她猛地一震,感觉身边燕乐晟的身子,更是瞬间一僵!
还来不及拉住他,他已经几步越过她,直直走上前去——带起一阵风,将他原本拢在她身上的披风,都给刮了下来!
林陌染颤了颤,觉得有些冷。
她默默地弯下身,将披风抱在怀里,抬头再看时,燕乐晟已经将柳琦整个从棺材里抱了出来。
小心翼翼拥着那具身体,掏出怀里的手帕,替她擦拭额间被林陌染不小心滴上去的血迹。
一点一点,仿佛在擦拭一件精美的玉器。
林陌染的心,也随着他轻柔的动作,一点一点,悬了起来。
悬得太高,有些缺氧,脑袋很胀,心尖儿很疼。
她思维已一片空白,却不妨碍身体自发做出选择。
林陌染一步步走了过去,在燕乐晟微讶的目光中,在众人诧异的神色间,走过去,抬手轻轻抚了一下柳琦光滑的额间。
就那么一下,肤若凝脂,带着柔软的弹性,还有淡淡的体温。
她就这么站着,站着看着燕乐晟抱着她。缓缓扯开了嘴边一丝笑容。
就像在说一件特别有趣的事情般,林陌染突然笑着问:“你想不想她活过来?燕乐晟,你知道吗?其实我就是九命猫,我能让她活过来,让她回到你身边……你说,这是不是很奇的缘分?”
燕乐晟面色猛地一白!
他僵硬地站起来,将柳琦放回到棺材中,两手扳住了林陌染的肩,“你在说什么?!”
“我可以救她……”林陌染抽出一旁侍卫的佩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咯咯笑着,“我的脑袋可以救……”
不等她说完,燕乐晟已经飞手一把将她脖子上的刀甩出几米远,眼眸沉着漆黑的光,怒气腾腾地看着她,“以后不许说这样的话!!朕不许你死!”
林陌染失神低笑,“你怎么能这般贪心?既想她活,又不许我死……我不死,她怎么能活呢?”
燕乐晟恼怒得快疯了,两手紧紧环着她,脸上一片死灰的白,固执地一遍遍强调:“不许!朕不许你做这样的傻事!林陌染,你听到没?!”
他扳得她肩膀有点疼,额间那股子灼烧感似乎又渐渐袭来,眼前越发模糊不清。
正要让他放开她,燕乐晟的脸色忽然又变了。
从死灰般的白,变得有些不可思议,一脸惊讶,目光深深凝着她眉间。
“怎么了?”她伸手摸去,没有发现异样,然而目光一扫,在场的人都或多或少有些惊怖的表情。她不耐烦了,“到底怎么了?”
回答她的,是一直气息奄奄跌坐在墙角的柳太妃,发出一阵刺耳的尖锐笑声。
“消失了!三瓣梅花,没了一瓣!燕乐晟,你还不下手吗?!九命猫已经渡了一命给柳琦,这个时候,只要你一声令下,砍下她的猫脑,给柳琦服下,柳琦就能复活!你忘了你寻它寻了大半年?你忘了你有多爱柳琦?快下手,砍了林陌染的脑……”
她话语中最后一个字还未说出口,胸口突然爆发出一股浓烈的血花!
一柄飞刀直直插入她的心脏处——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将那颗跳动的心脏击碎!
柳太妃的身后顿时溢出一滩血,染红了画师才绘好不久的壁画。
定睛细看,已然气绝。
这个为爱疯癫一辈子的女人,就这么可恨又可怜地惨死在最爱的人手里。
燕乐晟缓缓收回甩刀的左手,深深吸了一口气,逼自己冷静下来。再睁眼,眸色一片清冷得几近绝情的平静,“所有人,谁胆敢再提一句杀九王妃救柳妃,朕……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