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高唏嘘不已,心忖这少年郎倒是个情种。他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问张章:“去雍阳宫的路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就是眼睛瞎了也能找到。”张章咬牙切齿说道。他忽然拍了下自己的脑门:“我差点忘了。上次不是说起他们派人去找那个叫淳于几的医官吗。”
史高点点头,心想,我正想问你这事呢。
张章道:“当下他们已经派出了杀手,要杀了这个淳于几。”
史高大吃一惊,这可是个重要讯息,必须赶紧告知皇帝。于是慌慌张张道:“为兄这就告辞了,我过去会钞,你慢慢吃,记得有事就来找我啊。”
张章张了张口,史高已经起身走了,便嘀咕道:“话还没说完,怎么就走了呢。”
史高与张章作别后,立即赶往未央宫,许桑将他引入宣室殿。
刘询面南而坐,正在翻看一卷奏报,丞相魏相和御史大夫丙吉分坐两侧,见他进来施礼,亦拱手还礼。
刘询神色平静:“何事?”继续翻看着奏章。
史高眼角瞟了下魏相和丙吉,略作踌躇,转念一想,这两人是知晓皇帝与霍氏的嫌隙,之前也曾一起商议过如何抑制霍氏势力,应该不必回避,于是说道:“霍氏之事。”
刘询头也没抬,道:“说来听听。”
魏相与丙吉相视一眼,俱神情肃然,危坐而听。
史高道:“霍氏豢养死士,私藏兵器,图谋不轨,证据确凿。而且,还要谋杀淳于几。”便将张章所说之事详详细细叙述一遍。
刘询思索片刻,有些迷惑地问道:“岐山深处可有处雍阳宫。”
魏相原本是个地方官,虽为丞相,但对前朝掌故并不知晓,之前就不知道蓝邑小公主,对长安周遭景物也一无所知。他神情茫然,目光移向着丙吉。
丙吉稍稍思索,道:“岐山南麓确有一处离宫,叫作雍阳宫,乃秦宫汉葺,为孝武皇帝游岐山休憩处。不过,武帝之后就废弃,所以不见宫廷册籍。”
刘询释然,呵呵一笑:“他们倒是会找地方。”
史高道:“上次我们狩猎,走的就是那个方向。”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啊”一声的叫了起来:“那天他们是要去雍阳宫的。”
刘询若有所思,少顷,“哦”了一声。
魏相与丙吉不知道他们说什么,面面相觑。
刘询左右扫视一遍,道:“丞相和丙公有何见解?”
魏相看了一眼丙吉,犹豫片刻,道:“霍氏胆大妄为,罪不,罪不可赦。”他一直希望皇帝能够宽容霍府。在他心目中,霍光是维系大汉江山安稳的功臣,若是追溯至冠军侯霍去病,更是汉家之栋梁。他不敢想象,霍氏一族会因谋反而灭族。不过,他也了解刘询的秉性,在大将军的阴影中蛰伏数载,如今亲政有意施展抱负,容不得君权再受威胁。他油然而生一种无力感,喃喃道:“或许他们只是恐惧。”
刘询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并未留意他后面说的话。丙吉听到了,深深看了他一眼。
丙吉性情宽厚。当年他说动霍光拥立刘病已为帝,所以从内心而言,也不愿看到霍氏一族以这种方式消亡。然而,面对皇帝炯炯目光,一种宿命似的无奈涌上心头。他喟然长叹,说了一句似有双关含义的话:“防祸于未然。”
刘询原本对如何处置霍氏游移不定,也有意维护功臣之后。然而,霍氏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居然谋反,心中着实愤怒。
他越想越气,强压怒火,道“丞相、丙公,你们可以退下了。”待两人出了门,他招手唤史高近前。
史高凑上前去,以为皇帝会以谋反罪惩罚霍氏,便伸长脖子,等待皇帝吩咐。
刘询瞅了他一眼,道:“你可知道淳于几现在何处。”
史高愣了下,心想不说霍氏,怎么问起了淳于几。
刘询刚才还是怒火中烧,然而,他无意间瞧见丙吉离开时回首一瞥,目光中饱含深情,有焦灼,有期许。他陡然一震,渐渐冷静了下来,心里有了主意。
史高脑子一下子还没转过来,道:“淳于几应该在来长安的路上,”
“是吗?”刘询微微一笑,语气中带着嘲讽。
史高慌得赶紧趴在地上,道:“臣该死。”
刘询并未责怪,道:“起来吧。”
史高起身跪坐,不知说什么才好,苦着脸只是发愁。
刘询神情凝重,道:“霍氏要对淳于几下手,你带些人去找到他,务必护卫他周全。”
史高点头应诺:“淳于几手中必有霍氏谋害许皇后的证据。所以他们除之而后快。”
刘询瞄了他一眼,口中轻轻“啧”了一声。史高不禁打了个寒噤,心想又说错话了。
刘询道:“有没有证据,都改变不了霍氏谋害许皇后的事实。我要的是淳于几如期归案,不能有任何差池。”
史高这才恍然大悟,皇帝要他去保护淳于几,看重的是朔方十囚如期归案的教化意义,所谓宁以义死,不苟幸生。大汉王朝太需要这种弘扬正气的经典范例了。他于是响亮地应道:“臣领旨。”
刘询略微思索,道:“你可持虎符调遣虎贲禁军。”
史高暗暗吃惊,调动虎贲护卫一个囚犯,恐怕也是恒古未有之举。
刘询并未留意史高的反应,兀自感慨道:“信义行于君子。朔方十囚皆为重罪疑犯,自行归案或许会面临死刑。如果他们纵而复归,不就是君子所为吗。君子之教,喻也。”
史高没怎么听明白,奉承道:“臣谨记陛下教诲。”
刘询心情轻松了许多。他双手紧扣着向上伸直,舒展一下腰身,然后端起案上的水碗喝了一口。
“那么,雍阳宫的那些死士呢。”史高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率领虎贲,寻机以剿灭流寇为名,围剿雍阳宫。那些死士,就让他们去死吧。”刘询面容冷峻,徐徐说道。
“好。”史高兴奋的紧握双拳,举到胸前使劲抖了抖,马上又觉得不妥,敛容拱手道:“臣领旨。”
刘询右手随意挥了下,少顷眉头皱起:“不过,我当下还没有想好如何处置霍氏。所以,围剿雍阳宫不能搞的动静太大,也不要牵扯到霍府。”
魏相和丙吉迈出未央宫大殿,心情复杂。
时已黄昏,丙吉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凝望着天边若血一般的殷红的残阳,怅然若失。
魏相走了过来,顺着丙吉的视线远眺天际。秋天傍晚的风带着寒意,他双手拢进袖里,幽幽说道:“这事我俩也无能为力了。所谓人若不能自制,必由他人制之。”
两人相互搀扶着,慢慢迈下台阶。
他们身后是宏大的未央宫,面前是长长的似乎没有尽头的台阶。远远看去,一条条漫长的平行线里,有两个黑点在缓缓移动,渐渐地,这两个渺小的身影,溶入了火焰般蒸腾的夕阳余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