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空蒙,层林墨染。
一辆老式城乡公交车缓缓行驶在蜿蜒山路上。
车灯穿透细密的雨幕,照亮了雷鸣山上的茂林修竹、峭壑拔岩。
乘客只有寥寥五六人,大都移目窗外观雨出神,只有两个年轻小伙捧着手机凑在一起,观看着一场篮球赛直播。
两人不时窃窃私语,间或发出“嗤嗤”笑声。
龙小川独坐最后一排,双手抱胸闭目养神,原本并不在意周围的一切。
直到他隐约听见那两人反复提到“雷寨”这个词,才忍不住睁眼询问:“兄弟,是雷寨和雨村的比赛吗?几比几了?谁领先?”
今天是农历“三月三上巳节”,乾东市作为“村bA”的发祥地之一,惯例是各乡镇都在这天组织村与村之间篮球友谊赛,几十年都如此,风雨无阻。
两个小青年同时转过头来,其中一个表情夸张,仿佛出现了惊天大新闻:“我靠,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五十六比零!哈哈,比赛快结束了,雷寨还一分没得呢!”
龙小川惊愕得瞪大了眼:“怎么可能?!”
对面另一人则拍手坏笑着:“哈哈哈哈哈,真的,真的!雷寨估计要被雨村剃光头了,这回可丢大脸啦!”
他们的对话立刻引起全车人的关注,前面的人纷纷转头询问情况。
这里不愧是群众基础扎实的民间篮球圣地,连看起来最不相干的胖大婶都要点评两句:“篮球赛啊,怎么能一个球都投不进呢?雷寨这回可真是蝎子拉屎独一份了!”
她旁边的老汉捋了捋小胡子,故作深沉:“反正我活了一把年纪了,还从没听说过哪个村篮球赛抱个大零蛋回去的!”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对对,我们都没听说过。”
龙小川忍不住离开座位凑上前去:“让我看看,是不是计错分了?”
直播画面里,现场至少有上千人在围观,这比赛成绩是断然不会出错的。
直播镜头在球场和裁判席之间来回转换,记分牌上“60:00”的比分醒目又刺眼,说话间雨村又连续投进了两个球。
就在此时,裁判忽然吹响犯规哨。
主播“石朗不会过人”独特的烟嗓声在画外响起,声嘶力竭:“兄弟们,打疯了呀!你们见过这么过瘾的比赛吗?现在还剩下一分钟,裁判又送了雷寨两次罚球机会,你们说这球能进吗?来,兄弟们,希望雷寨零分滚蛋的,评论区扣0……”
话音未落,评论区里“0”已刷屏。
车上众人这才注意到,区区一场村级篮球赛,在网络上居然吸引了六千人围观。
龙小川皱起眉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球场,雷寨身穿深蓝色队服的7号队员正气喘吁吁地走向罚球线。
这是一个矮小黑瘦、胡子拉碴、年近五旬的中年男人,雨水和汗珠打湿了头发,一缕缕贴在额头,眉间的悬针纹里仿佛积压着化不开的郁闷和忧愁。
第一罚,他先扭头看了眼记分牌,才开始运球找手感。
“嘭!”
篮球落到塑胶场地上,在他挽起的裤管、干农活穿的黄胶鞋与满是老茧的大手之间回弹。
“嘭!”
他知道就算投进这两个球也没法挽回自尊,但又必须投。
“嘭!”
他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篮筐,做出了一个很标准的罚篮姿势。
那一刻球场周围骤然安静,一切喧闹声音都似乎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盯着那只篮球,看它翻滚旋转,在雨中划过优美的弧线,有些人甚至忘记了呼吸……
“哐——”
真是邪门了!
篮球竟然再一次弹框而出!
现场观众席上一片哗然,紧接着是山呼海啸的嘘声、嘲笑声。
公交车上同样如此,小伙子、老大爷、胖大婶的脸上笑开了花,显然是为发掘到了能吹一辈子的谈资而高兴。
龙小川脸色很不好:“还有一次罚球呢!”
众人不以为然,胖大婶嘟囔着:“他队友都离场了,这人怎么还投呀?”
捧着手机的小伙子也摇头:“是啊,比赛打成这个鬼样子,换我早就不打了,投进了又怎样,不够丢人的。”
他们的冷嘲热讽就像是一记记重锤,冲击着龙小川的鼓膜。
他只觉得胸中一口恶气翻江倒海,再也压抑不住,最终化作满腔怒火直冲脑门。
所以这小子腾地一下站起来,冲着车厢里所有人发出嘶吼:“他一定会投的,并且一定会投中,因为这是雷寨全村人最后的脸面!”
大家仰头看着满面通红,激动到浑身颤抖的龙小川,直觉得这人莫名其妙。
胖大婶白了他一眼,撇撇嘴:“投就投嘛,你干嘛这么激动?”
龙小川一拳砸在车座靠背上:“因为我是雷寨人,现在在场上投篮的那个人是我阿爸!”
车厢里顿时一片寂静,大家尴尬地互相对视后,纷纷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去。
两个小青年也识趣地收起手机,这导致接下来的车程变得十分漫长,大家都不好再讨论球赛,可偏又惦记着最后那个罚球到底投没投,进没进,真的是五脊六兽百爪挠心……
龙小川也回到座位上,仍然胸膛起伏难以平息情绪,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好的友谊赛啊,怎么能打成这个鬼样子?雨村人这是好了疮疤忘了疼,又欠收拾了?
此时他心中只有懊恼,要是自己早一天回村就能赶上这场比赛了,有自己在场上就算是输也不会输得这么难看。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常年练球导致指关节变形的大手,忽然又咬牙:“有我在,不一定会输,不对,是一定不会输!”
公交车一站一站地停,车上的乘客逐渐减少,最终只剩下龙小川一个人的时候,手机提示来了新消息。
在他女朋友陈茜笑靥如花的微信头像下,字里行间都是愤怒:“龙小川,你大爷的,竟然真回去了?分手,再也不见!”
龙小川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并没有回应。
该说的话昨晚都已经说过,讨论过,争吵过,所以自己才迟一天回村,所以才错过了村里的比赛,所以才造成了这个局面……还有什么好说的?
陈茜显然怨气难消,见龙小川不理自己,责备和质问的消息一条接一条:
“你说你家里穷,我不在乎,我们可以一起在大城市里工作奋斗啊!”
“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回到穷山沟里去呢?”
“那破地方什么都没有,你除了种地,还能做成什么事业?”
……
“收起你那不切实际的篮球梦吧!别忘了,你是被校队开除的,刘教练都说你个子太矮,天赋不行的!”
盯着“刘教练”三个字,龙小川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张高傲的臭脸,以及许多不好的回忆。
他攥紧了拳头,看着车窗外蒙蒙细雨中的连片吊脚楼,咬牙嘀咕了一句:“总有一天,我会打出名堂来证明给你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