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拾的大婚是体面事儿,宋长贵有些嫌麻烦,王氏却一定要好好操办。她这个要请,那个也要邀,倒不是为了收那几个礼金,就为扬眉吐气,气死那些曾经看不起他们家的人。
王氏不识字,却是总指挥。她扳着手指头数着人,宋长贵和宋鸿,父子俩一人坐在书案的一边,按王氏拟定的人,一张一张写着名帖,宋香在旁边磨墨,一家人很是认真。
“宋大人,王娘子,阿拾……不,明光郡主回来了。回来了。”
予安的声音满是喜悦,带着少年特有的粗嘎,一路破开嘀嗒不停的雨点,响彻小院。
王氏一呆。
好半晌,与宋长贵对视着没有反应。
“愣着干什么?”宋长贵猛地回过神,放下毛笔,双手整理一下衣衫,看了看屋子里的家人。
“还不快去迎接郡主?”
王氏抽紧的那股子喜气,突然长长地吐了出来,眉开眼笑地呸了一声。
“什么郡主?落了家就是咱们的闺女。宋老三,你赶紧去接闺女,我去灶上……”
宋长贵看她转身就走,一脸纳闷。
“阿拾回来了,你不去接她,去灶上干什么?”
王氏头也不回,脚步匆忙。
“柚子叶我都备好了,还没有来得及熬成汤。我这就去熬上满满一大锅,让她给老娘好好洗一洗……再弄几个这丫头喜欢吃的小菜,呵呵呵,这么久没吃着,她定是馋死了。”
宋长贵愕然看着她,一个人自说自话地走。
宋香和宋鸿也停在原地,面面相觑。
王氏半晌没有听到他们的回应,猛地转头,瞪着父子三人。
“砍脑壳的东西,你们都是傻的不成?外面下着雨呢,还不快拿了伞去接人?痴站着等什么?等生根发芽结果子不成?……阿香,你就别去了,赶紧来给我烧火。”
宋香:……
“我就知道。”
……
饭馆里有王氏的嫂子在看管,听到外面有声音的时候,已经开了房门,将时雍几个迎了进去,通传的通传,倒水的倒水,忙得不亦乐乎。紧跟着宋长贵和宋鸿出来,一家人更是欢声笑语,说个不停。
“我娘呢?”
“灶上呢,给你弄吃的。”
“哎哟,我就知道。哈哈哈,就等着这一口呢。”
“你这丫头,就为这张嘴。”
“阿鸿你是不是又长高了?长成大小伙了呢。”
“长姐。”
“声音都变了?”
“你别取笑他了,腼腆着呢。”
“哈哈哈哈。”
一到家,时雍十分放松,说话也随意。
几个人正寒暄间,店门外的街上突然传来一阵争吵大骂和婴儿嘤嘤的哭嚎声,很是激烈。
时雍怔了怔,转头看去。
雨雾里,一个抱着婴孩的女子正与一个握着酒壶醉醺醺的男子拉扯,声音尖细而凄厉,恨得仿佛要从男人身上咬下一块肉来,而男子七八成醉,根本不理女子的哭闹,一把将人甩开,又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你又要上哪里去?又是哪个小妖精迷了你的魂儿?”
“呵!我说你今儿怎么要往这里走,原来是看大妖精回来了是不是?”
“你还不死心,还不死心,你是要看我们娘俩死在你的面前,这才肯醒悟吗?”
“你站住——站住——”
女子骂着吼着,看男子不理会继续往前走,她又不甘心地扑上去,对着男子踢打撕咬,全然不顾怀里的孩子哇哇大哭。
男子似乎被她闹得不耐烦了,气恨地抽回袖子,将她重重推倒在地。
一时间,大的哭,小的也哭,好不凄凉。
时雍眉头深深锁了起来。
王家嫂子正抱了门板要合上,看到时雍的眼神,顿了顿,轻嗤一声,奚落道。
“好歹是个读书人,烂酒好赌、斯文扫地也就罢了,还一天到晚打媳妇儿孩子,算个什么东西。我呸!”
时雍眉梢一挑,不可思议地又看了看。
“他竟如此?”
王家嫂子是个直性子,听时雍问起,张嘴就要数落,却被宋长贵严肃的眼神制止。
“阿拾。”
宋长贵叹了口气,用眼神暗示一下时雍。
“我们去后院说话,别人的闲事,不要管了。”
时雍知道宋长贵在担心什么,目光闪了闪,莞尔一笑。
“父亲放心。他们的事,与我无关。我只是有些意外罢了。”
虽说陈淮被褫夺了爵位,陈家人也被赶出了广武侯府,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几十年的经营,陈淮和陈香苋可没少攒家底,就算陈家不复往日的荣华富贵,财产也绝非普通人家可比。宝音不是狠心的人,哪怕看在陈岚的面上,也不会赶尽杀绝,只要陈香苋能好好过日子,靠着手上的积蓄,再怎么落魄,也不至于沦落到当街与谢再衡拉扯哭喊的地步吧?
她觉得不可思议,宋长贵却认为理所当然。
“谢炀被处决,谢再衡家破人亡……性子大变,整日烂醉如泥,流连烟花之地,后来又染上赌瘾……这种不争气的败家玩意儿,家宅败落只是早晚而已。”
时雍还是难以想象,侧头再瞄一眼,深吸口气。
“那也太快了些吧。”
几个月而已。
再回京师,竟有些物似人非的感觉。
从赵云圳到谢再衡、陈香苋,好像都变了。
“你管他们做甚?”王氏刚好从灶房出来,听到父女二人的对话,瞪了宋长贵一眼,三两步冲上前去,双手扶住门板,像个点燃了的炮仗似的,冲着外面街上的人就破口大骂。
“嚷嚷什么嚷嚷?要吵要骂走远一点,老娘还要做生意呢?要饭也别要到老娘跟前来,晦气!”
砰一声!
不等声音落下,王氏已重重关上了店门,回来一把拉住时雍的胳膊。
“坐在这门口说什么说?也不嫌油烟重,你现在是郡主,不是宋家的傻姑娘,尊贵着呢……赶紧的回院子里去等着,娘给你烧了柚子叶水,泡个澡,驱邪避祸,婚事顺顺利利……”
时雍被她推搡着进了后院的门,一时哭笑不得。
在王氏一句接一句的询问里,也没工夫再去想谢再衡夫妇的事情。
一直到身子泡进了温暖的热水,房里彻底安静下来,时雍这才有机会阖上眼睛,懒洋洋地躺下来思考……
这次回京,她将会面临些什么?
光启帝马不停蹄地召了赵胤进宫,所为何事?当真像赵云圳说的,只是因为久不相见,想念得紧?
帝王心,海底针。
时雍没有忘记自己上辈子是怎么死在诏狱的。
三生崖的事,光启帝不会没有耳闻,对这个曾经死于他手的“灵魂归来”,他会怎么做?
一念至此,时雍突觉脊背泛寒,一桶热腾腾的柚子水也暖不透。
她想:如果光启帝要杀她……
赵胤会怎么做?
她自己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