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学正邪邪的笑着,转头唤人进来重新沏了一壶茶,然后又叫柳双离过来坐下。
柳双离这回没敢再拒绝,答应了一声,正着身在殷学正下侧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又接过了下人递的一茶杯。
待下人躬身退下,屋中重又只剩下柳双离两人,殷学正才歪着脑袋,邪笑道:“原永州知县蒋征在两年前就调回了应天府,半年后又升任了杨州同知,一直官任至今。”
杨州,那就是说不在京城了。柳双离正暗暗松了一口气,突的心下一震。
等等,什么地方?杨州?要是她没记错,那个真正的杨宜宁,此刻人不就正在杨州?这个……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凌风没跟她提过?韩府不可能不知晓啊。
柳双离只觉得屋子里闷热极了,连带着她的手心都起了一层厚厚的汗。
只听上头又是邪邪的笑声:“杨七很吃惊?”
柳双离忙垂下头应道:“回大人的话,杨七只是学得遗憾,我一年前才师满下山历练,离了师门后,江南一带只大约走了走,杨州却很遗憾的未能成行。”
“即是遗憾,可想补回?”
听言柳双离心头一震,忍不住抬起头来直言问道:“大人这是何意?”她还真怕这殷学正真有什么事,一下就把她派去了江南。
她还真怕此刻离开京城。好不容易下决心来了京城,才呆不到一个月就离开,她自个无奈也就罢了,怕就怕坐在龙椅上的那个小子脾气上来,真要闹出什么事了,可就不好办了。
心下震惊,看向上头的目光按不下的有了些威势,只见殷学正微蹙眉头冷声一笑:“好个大胆的丫头,你是在质问本使吗?”
柳双离这才醒悟过来,忙起身拜下:“杨七逾越了,请大人责罚。”
殷学正背靠着长桌,大度的挥挥手:“行了,起来吧,本使还范不着跟你个小丫头计较。”低眉看向柳双离,见她听话的行了礼后重又坐回椅子上,嘴角上扬,邪笑再继,“杨州是个好地方,你生在江南却没去过,可不遗憾?”
“是遗憾。”
“可想去走一走?”
柳双离再度一震,惊叫出声:“大人。”
“不想?”
“杨七此刻的身份,似乎,不妥。”
“有何不妥?”
“大人!”
殷学正轻笑出声:“小丫头,你的本领不差啊,跟个班出门实习一下,见识可翻倍的长哦。”
柳双离秀眉拧起,心下不明这个龙行卫实际上的头头到底想的什么,让一个才被强拉进龙行卫几天,身份还成问题的女孩立刻代表龙行卫出差江南,这不是玩笑吗?
想不明白,又不好现在离开,柳双离只好硬着头皮直言道:“大人,杨七认为真的不妥。”
殷学正剑眉轻扬,哈哈一笑:“那杨七认为如何才妥?”
柳双离此时也听出了上头人话中的戏言,抬首直视道:“此点大人应比杨七更明白。”
果真是个大胆的丫头,殷学正心下暗喜,嘴上却依然笑言:“杨州之行,如有杨七的加入,必使杨州同知心喜不已,如此龙行卫行事必事半功倍。”
虽入龙行卫不过几天,柳双离却也知道,龙行卫此刻有个在办的大案就在江南一带,此前已出动了明暗两部近三分之一的人手下了江南,也不知这是何大案,竟让龙行卫这般大动干戈。
此刻听殷学正如此说来,这案子的干系必定不小,才让这位龙行卫的头头一有点关联就往这案子上想,即使明知这般是如何的不妥。
“杨七谢谢大人的抬爱,只是杨七年小事微,又全无办事经验,只怕去了杨州不但不能帮上忙,还坏了前辈们的事。”
“杨七如此以为?”
“是,请大人明鉴。”柳双离半躬下身。
殷学正点点头,身子慵懒的靠在椅背上,半闭双眼,半晌不语。
柳双离挺身坐在下首,半垂着眼眸,映着昏暗不明的烛光,紧闭唇舌。
良久才见殷学正挥挥手:“好了,你下去吧,随后许行会给你一些资料,你先背熟了。”
“是!”柳双离起身行了一礼,躬身退下。
许行拿来的资料,印合了殷学正此行的话,全是江南各省市县官员的档案,罗列得非常细致,不但有官员本族自家的全部背景资料,还连他们母家妻族的全部背景都着有详细说明。简直就是江南贵族文士大全。
柳双离不笨,到这时她也明白了。
如果殷学正开始看中她,只是因为一时的兴趣使然,那么后来看中的,就不再是她之前以为的,杨宜宁与礼部侍郎陈家的那点子亲事,而是杨家本身及杨宜宁二姐的夫家了。
细细番看过江南各层世家大族后,柳双离很快发现,韩府给她弄来的这个杨家背景,与江南其他世家大族相比很不一般。
南京杨家不是江南一带最常见的诗书世家,杨家很俗,是商事起的家,但又不同于江南一带随处可见的丝布绸缎商家。
南京杨家发家于造船业。
但到杨宜宁父亲这一辈,杨家人会独立造船技艺的人已少之又少,仅仅在苏州、湖州和越州还有几个家族独立的造船厂。
虽是如此,可杨家历经几代植根于造船业,虽杨家本家人多已不工于造船技艺,但在民间造船业上,杨家有着极大的影响力,让人不可小视。
而杨家二姐的夫家,苏州蒋家,却是真正的诗书世家。现如今,二姐夫蒋征所任的杨州同知,掌的正是杨州最具营生的盐粮、江防及河工水利。
再联想一年前游历长江沿岸时,听闻太多的官船屡屡无由倾覆一事,柳双离不难想到,龙行卫此次在江南大动干戈查办的大案,可能就是这官船倾覆一案。
如此,以她现在背负的杨家背景,真的太有用于案子了,难怪她才被拉入龙行卫几天,头头殷学正就要私下审问,再明说暗点的,要她明晓这些利害关系。
可下来几天,细看下去,随着对江南世家大族的深入了解,放下官船倾覆一事,柳双离又有了新的疑惑。
按说杨宜宁在父亲逝后,其父名下的家产被亲戚所侵,她落得无家可归的下场。可依文档上所书,杨宜宁早逝的母亲所留下的嫁妆,可是几百亩的良田地契。她是她父亲这一房的独女,真正的独女,不说同母兄弟姐妹,连庶出的兄弟姐妹都无,就算父亲的家产被夺完,难道杨家人还能连她母亲的嫁妆都能夺去。这于法于礼于世俗上都是说不通的啊,杨家人怎可能办得到?
所以她杨宜宁再是在杨家无家可归,只要有母亲留下的这些良田地契,就算她再无头脑,再无经商本领,再是孤苦无依,这日子怎么也不会过到,要沦落到去给别人做下等丫鬟的份上吧。
柳双离想不明白。
难道杨宜宁母亲的嫁妆,并不在她手中。
那这些嫁妆又会去了哪里,如今被何人以何理由拿着?
这事,也不知是凌风无意,还是韩府人故意的,总之没跟柳双离提过一丁半点。
突惊知还有这茬事之后的柳双离,只能在许行和殷学正的探问中,以不想动用亡母之物为由敷衍了过去。
而直到这时,柳双离在看过了许行送来的江南世家大族文档资料后才知晓,杨宜宁的母亲姓孙,与当今圣上的生母不但同姓,还是同族。
只不过她们一个出自本宗嫡支嫡女,一个出自早已分家单过的庶支嫡女。
但此时柳双离还不知道,杨宜宁的生母和秦思扬的生母不但同族,还是自小就相熟,且小时候秦思扬还见过真正的杨宜宁十二小姐。
她也不知,陈府现今的当家夫人不喜杨十二小姐为她三儿媳妇,并不仅仅因为其父母双亡,家式低微,更是因为的是杨母与当今圣上的生母同族又自小就相熟这一点。
陈夫人受娘家影响,与她家的老爷陈保定不同,她信的是太后。
熟悉了江南一带的世家大族,柳双离又被带去熟悉她现在的身份和所在的机构。
说到龙行卫,是先太宗时设立的专司军政搜集情报机构,直接授命于天子。设立之初,只有侦探巡察之职,并无逮捕审问刑讯之权。而龙行卫都督虽为从二品,对外说是统领龙行卫,可实责却只有管理传达之责,并无选任指派的权力,这一权力直属天子。
这是龙行卫案椟库公开档案上写明的,和现今的龙行卫简直就是两个概念。柳双离看过之后,只能感叹当初太宗设立这机构时,是没想好名字呢,还是有意如此。
龙行卫,字面上是寓意着代真龙天子巡行天下了。可细想一下,这行之一字,可不就表明着,它不仅有着侦视之职能,还能延伸查办审讯。
行者,道也。道之一长,当然也就无所不行了。
进了龙行卫一个月,柳双离除了每日里不断的熟背各类文书档案,再跟其他闲暇的龙行卫练练武,就再无他事。背书这累事,虽有些累人却也纯粹简单,难不到柳双离。最让柳双离难过的,是要她去习惯龙行卫的行事作派,这些事儿真与她直来直去的性格很是抵触,而现在的她还不能表现太过。
如此隐忍不发,又处处装模作样,还要毕恭毕敬,再与跟在石大小姐身边时不同,现在她这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不是蠢人,不但不蠢还有着极大的威压,在京城影响力不但不小,还极大,是极端得罪不起的人物。
真真是太难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