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皇城,三月的天。
英华殿前殿,佛主像前。
王太后在贴身嬷嬷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近佛主像。她的眼中隐隐含着愤怒,可说出的话,却似威严中带着宽和,听不出有一丝的怒气:“皇上是天下之主,是万民之父。皇上所求,唯天下万民之福而已。所以,皇上的不求就是最大的请求。想佛主最是普爱众生的,自是不用皇上去求,也能达成所愿。”
听声已近至身后三尺之地,秦思扬仰天一叹,转过身来拜向王太后:“太后说的是,朕明晓了。”
只片刻,自称就自动从‘我’换成了‘朕’。
王太后觑眼无语,目光高抬,没有看向秦思扬,反是在秦思扬向她拜下的同时,即刻转过身,一步步走向殿中的佛主像。她身后的大太监高月明见此,立即赶上前去,迅速扯下贴身的帕巾,小心的铺过已破旧又沾满灰尘的跪垫上。
王太后就着这帕巾跪下,对着佛主像恭恭敬敬的拜了三拜。
“记得哀家的母亲还在世时,就最是敬佛的。哀家小时也常跟着母亲去庙里上香。现在想来,这是多久远的事啊。自哀家出阁后,就难再见到母亲,这礼庙敬佛的事,也一起跟着远了。哎,这是哀家的过啊。”王太后说着又兀自一叹,再伏下身来向着佛主深深拜了一拜,这才慢慢站起身来。
“太后莫要自责罪过。”立于王太后身后一侧的,御马监掌印太监黄升躬身回道,“佛家常言 ‘般若无知’。所言之意即为佛主是无知又无所不知的,他不用他言,也自能洞察世间一切,并达到无所遗漏的知晓世间一切。所以,太后心系天下万民的心愿,佛主也必能洞察知晓。因此,奴才以为。太后只要心到,无需时时礼佛,也必能达成所愿。”
“是吗,般若无知。”王太后呵呵一笑,她这笑声很怪,也不知是因这无所又无所不知之言解了自责罪过,还是为着他事。就见一笑过后,即转身面向黄升,慢声而道,“要如黄公公所言,云太上妃也不必再辛苦斋戒,潜心礼佛了。只要心到就行嘛,又何要苦苦的累身若修。”
听言黄升先是一诧。随即马上反应过来,躬身拜道:“回太后,云太上妃斋戒仅为着静心修身,是为私礼,所以必要行苦修之法。可不能跟太后心系万民。一心为公,无暇礼佛相比。”
王太后眉头皱了皱,如此之话,也能让这个黄升在几句话中就绕了过去,真真能耐。
“皇上,这一回你可又知晓了?”王太后的目光,终于自其踏入英华殿来。第一次看向了皇上秦思扬。
秦思扬一愣,摇了摇头:“孩儿不知。”
王太后眉头颦起:“黄公公不是已说了吧,心中有佛,又何需多拜。”
是啊,这话外之意就是,要是多拜了。定是如云太上妃一般,是为了私心而拜了。
皇上是天下的君父,又岂能有私。
秦思扬垂下了头,不发一言。
“话虽如此,”王太后突的又道。“先仁宗帝建此庙殿,本即为着天下而敬佛礼佛。虽是结果自然成,但也不能丢了先仁宗帝敬佛之心,为表诚意,这英华殿的香还是点起来的为好。”
说着王太后挺直了身,高声命道:“传哀家懿旨,英华殿自今日起中门大开,每座佛前必燃三柱香火,不可有一柱断了。”
“是。”太监们旨回道,当即就有人告退一声,奔出殿去,不多会就取了香来,然后在佛像前一一燃起。
“香火已燃,敬心已表上天。皇上,该可放心了吧。你从今早起,也有两顿饭没吃了,是该回乾清宫歇下了,别再让下人们跟着为难。”王太后厉声劝道。
一场皇上失踪的闹剧,就此过去。
慈宁宫内殿。
王太后的怒火,自一大早听闻皇上失踪就大发着,显然这火气发得极大,在找着了皇上后,她还是没能消去。
“这事是瞒不过去的,”方心怡说道,“宫外的大臣们,现在都已听闻了今早皇上不能上早朝的确切消息,也知道太后为此发了大火,找了一个早上都没能找到。最后还是因着云太上妃的人,在英华殿中无意发现的。”
“瞒不过就瞒不过,哀家也没指望着这帮子东西能让人省心。”王太后气道,“只不过这个皇上,哀家刚刚对他放了心,想不到他,即又来了这么一道。也不知安了什么心?”
高月明微一伏身:“娘娘是不是太过小心了。皇上会不会是被压得过了,实在透不过气来了,才把心转向了佛主。”
“你这么认为?”王太后冷笑,“真亏你还是在皇宫里呆了十几年的老人。”
“太后——”高月明惊得一下跪倒在地。
“哼,”王太后又是一声冷笑,“去问过了吗,乾清宫通往英华殿的各道通门,有无损坏的?”
“问过了,都完好无损。”高月明回道。
“那皇上是怎么从乾清宫去到英华殿的,他飞过去的吗?”
高月明低下了头,这个问题他确实也不知道答案。
“心怡,对此你怎么看?”王太后把目光转向方心怡。
方心怡沉思有顷,顿了半天才道:“回太后,依臣下来看,皇上能悄无声息的自乾清宫去到英华殿,无非有三种可能。一个皇上他身有钥匙,二是有人在暗中为皇上开了方便之门,三是有暗道从乾清宫直通英华殿。”
“嗯,是这样。”王太后点点头,却不插话,等着方心怡再接着说下去。
只听方心怡又道:“这三种可能中,第三种是最难可能的,可以放过。只前面两种,要是是每一种,问题又有两个。一是,皇上怎么得到的钥匙?二是,他是怎么做得到,自己开了门后,再在通过门后把门重新锁上?”
“是,这很让人费解。”王太后再度点点头。
“所以,”方心怡接着又道,“最有可能的是第二种,有人在暗中为皇上开了方便之门。”
“会是谁,如此大胆,敢给皇上开这方便之门?”王太后气道。
方心怡面色却极是平静,瞧着王太后的火气,她反是笑了。
“你笑什么?”王太后恼道。
方心怡微一伏身:“请娘娘恕臣无礼之罪。”
王太后冷哼一声:“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方心怡又是一笑,却没有立即回答王太后的问话,而侧眼看向高月明,笑道:“高公公,你怎么还跪着啊?”
高月明低垂着头,他虽近身服侍了王太后二十年,却还是深深惧怕着这个太后喜怒无常的性子。丝毫长不出王太后这个表妹的胆子。对于方心怡的笑话,他只是不言不语,且把头垂得更低了。
“行了,月明,你起来吧。”王太后终于发话道,“以后把心眼给哀家放多些。哀家是喜欢你的老实本份,但作为宫中的老人,没点心眼,你又治得住谁。”
“是,奴才谨遵娘娘的教诲。”高月明又深深的一个叩首,这才站起身来。
王太后哼了一声,瞪向方心怡,冷声道:“心怡,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方心怡再度伏了伏身,回道:“娘娘说给皇上开门的人大胆之人,可有想过,敢不给皇上开门的,才是真正的大胆?”
王太后脸色一沉:“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心怡躬自回道:“想这天下,本应该是皇上的。而娘娘,不是到了现在,还在怕着他人说后宫干政的闲话吗?”
王太后恨恨的磨着牙齿,顿了半晌才又说道:“那心怡,你待如何?”
方心怡半闭着双眼,沉吟道:“想娘娘一来无绝对的兵权在手,二来无得力的暗桩和密探特务。直至现今,南北镇抚司,娘娘都没取得一个在手。娘娘所以能让人听话,能拥有的如此大的权力在手,这全来自于皇上。是因皇上一直在受着娘娘的监控,是别人不敢反对皇上,无法反对皇上而已。”
王太后沉着脸,盯着方心怡的双瞳仿是夹着利剑:“你想说什么?”
“娘娘不会不知,”方心怡避开王太后眼中的利剑,垂手而道,“只要哪一天,皇上摆脱了娘娘的控制,或是有什么人,取代了娘娘对皇上的控制权。那么,到那时,娘娘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必如天上的烟火,亮过之后,就消失无踪。”
“你刚才已经说了,哀家怕别人说后宫干政的闲话。”王太后冷声道。
“娘娘现在被别人说的闲话,已经不少了。”
“所以再多一些也无妨吗?”
“娘娘到现在还放不开吗?”
王太后冷声一笑:“心怡,你说,这天下到底是谁的?”
方心怡微仰着头:“娘娘想让它是谁的呢?”
王太后冷笑一声:“想我自十五岁嫁于先帝,从未得过他的一分信任和宠爱。只因我娘家有势,先帝才一直留我在身。而我娘家的人,从未问及我嫁过门后的生活,他们关心的,只是我能给与他们多少。呵呵,心怡你呢,你呆在我身边,最关心的,不也是这些吗?”
“娘娘——”
“心怡,你真说得对极了,要没了皇上,我实际上什么都没。就算我财富的主要来源,长江航运上的那千余艘船只,它们的实际控制权,也都在你方家和田家的掌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