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法子好。手痒多时的赵匡胤点了点头,提了提腰带,正欲走下台阶。
“臣还有个想法。”岳飞抬手做了个“止”的手势。
“听闻岳将军文武全才,还想与朕比诗句不成。”赵匡胤取笑了一句,却也示意他说下去。
岳飞也不笑,只是行了个武礼:“大家看角力太久,总是会烦闷的。末将素来仰慕太祖皇帝武名,不如请陛下屈尊与飞比比枪棒吧。”
比兵刃?赵普皱了皱眉,军中夺帅说到底还只是意气之争,但若是用了兵刃,岂不是定要分个武艺高下,比个斗场上的成王败寇……
纵使旁人再觉不妥,赵匡胤兴致上来,满口答应。岳飞见众人心存疑虑,难得微笑一下:“枪棒无眼,到时候陛下神威若是伤了在下性命,在下恐怕也是懊恼不及的,不如用木棒包上棉布……”
“少来少来,”赵匡胤大步走下台阶,“咱们就用自己的兵器,老赵我好歹也算个武术大家,下手是没分寸的人吗?”
接下来太祖皇帝的话更让人惊讶:“纵使失了手,我若打死了你,你还有儿子继承遗志,你若刺死了我,那以后的事就交给我弟弟光义了。”
此时他不再称“朕”,但他说的话还是天子的金口玉言……哥哥怎么能开口说这种话?赵光义彻底慌了。猜不透兄长是信得过自己,还是在试探自己。还有,若此处是阴间,人死了还能再死一次吗?想到此处,又是一阵冷汗。
“光义,不管怎样都不能为难岳将军,知道了吗?”赵匡胤对弟弟复杂的神情毫不在意。
“诸位,”岳飞也回身看了眼右首座上目光关切的一干人,“那同样无论如何,大家也不要对陛下心存芥蒂。”
乱了,乱套了。纵使老谋深算如赵普也急地跺脚,眼看自己的主君比以前更胡来,却又想不出什么话劝阻。他自然知道赵匡胤没理由下死手……
但他之前问询众人的时候,尽可能从岳飞的后辈口中探问了些岳飞的旧事……要知道这个岳飞的结局可是……
他会不会因着自己的死法,想借机报复?这个念头闪进赵普脑海,连忙开口试探道:“比试之前,岳将军总要自报家门才好,毕竟在座也有许多没听闻过将军的事迹。”
岳飞点点头:“末将汤阴岳飞,在这里向先辈们行礼了。”
话语间倒是山水不显。赵普想着,厉声追问道:“将军刚刚在席中是唯一的饮茶之人,莫不是看淡了往事功名,没有一件记在心上。”
“不,末将少年从军,所经大小战事,尽皆历历在目,不敢言忘。而末将从军以来,壮怀激烈,气血汹涌……从来都没有变过。但大事终是未能成就,不敢言功。况且末将记得答应过别人,已把酒戒了,由此坐时只是饮茶。”
岳飞声音不大,但帐内众人都觉得此言掷地有声,分外清楚。
“那将军最后是马革裹尸,还是功成身退?”赵普自知问题尖锐,但还是问出了口。
“飞……不记得了。”即使只是一瞬间,赵普也捕捉到岳飞说这话时眼神变得有些黯淡。
“若是撒血疆场,末将自是会记得的,若是病死床榻,末将自问平生抱负在弥留之际也不会少上半分……而末将对于临终之事,却是毫不记得了,自量应是……”
“应是将军那时,心已经冷了。”
赵匡胤此话一出,南将个个都有不平之色。岳飞倒只是苦涩地笑笑,不置可否,显然也不想再就这个话题谈下去。
二人各唤人取来兵器。在座的将军都是有眼力的人,自能看出两家兵器皆非凡品。
“我这样兵器一般叫梢子棍,”此刻的赵匡胤只像个在阵前叫战的将军,不经意间自称都变了,“但后来嫌名字太俗,改了几分长短,便算是老子的独门兵器了,取的新名字叫'盘龙棍'。“
盘龙棍算的上是枪棒中的异数,长棍一头铁链连着短棍,长棍曰“龙身”,短棍曰“龙首”,铁链曰“龙筋”,龙身舞动,破风增力,便由龙筋带得龙首伤人,力道比寻常棍棒要大上许多,对上骑兵甲士也不吃亏。赵匡胤戎马一生,说起阵前斩将,这一手盘龙棍当居首功。
“末将的枪也有个名目,叫沥泉枪。名头响亮,其实也就是图个唬人罢了。“岳飞也扬了扬手中的丈八长的蘸金枪。
两人不再多话,摆开架势。赵匡胤抖开盘龙棍,力挥了几圈,岳飞也扬起枪杆,抖了两个枪花。兵刃较量总要先炫技一番,双方这一手也还算漂亮。
“陛下留神了!”岳飞喝了一声,枪在言先,已到面门。赵匡胤忙仰身闪过,右手挥棍,兵器相交时又是反身出手,左手抓住龙首,竟是要使出一招“盘龙锁山”,利用精铁制的龙筋挟住长枪。不想岳飞出势迅猛,收势也快,抽枪出了“锁”,又是连探了三枪。赵匡胤出招失手,只得滚地避让,一交手便是如此险局,的确是他未曾料到的。
赵匡胤翻身站定,岳飞也收势横枪,摆了个守势。这意思是要“文斗”,每回合要攻守均是要异位的。赵匡胤深吸口气,冲上去劈出三棍,这个蛮横的招式叫“三点龙头”,每一棍的角度和力道都是有讲究的。盘龙棍比一般棍棒还重气力收放,把握不好便会伤着自己,把握得好力道却是四五倍地放大。更何况这盘龙棍奇就奇在棍分两节,若是架枪来挡,另一节便会顺势折叠,直朝印堂而去。
岳飞显然明了这其中厉害,几下纵跃,都只是用枪拨开棍势,身子总与那疾如雷霆的龙首保持距离。赵匡胤没讨到好,一时急得也顾不上什么你来我往的规矩,棍从右手换到左手,从侧击来,又是一招“两岭龙生”,狠取两肋而来。
岳飞枪尖抖动,出枪却是迎着龙首而上,应是以巧破力,破了棍风,这招势若江河,百川归海,便是岳家枪法中的“淌”字决,化力借力,借势又攻了回去,赵匡胤一击不得,只能又收棍招架。两人棍枪不断相交,又是走上了五十来合,虽是攻守之势频频易位,但连赵普都看得出,赵匡胤已经放开了架势,出手已有了撒泼的味道,怕只是想挣回点面子;而岳飞虽不肯一枪到底分了胜负,却也不愿卖破绽。
两人看起来还都有余力,这样下去恐怕还能走个一百招。赵普不是武人,却也在心里暗自猜测。
不想又过了五六招,赵匡胤突然把自己的得意兵器丢到一边,嚷嚷道:“不打了不打了。岳将军武艺高,老赵我不是对手。”
“承陛下相让。”岳飞持枪抱拳行礼,语气依旧平淡。
“岳将军厉害得很,别谦虚了。”赵匡胤不计较身份,也行了个武礼,“帅印看来定是属岳将军了。”
“陛下难道真行比武夺帅之事?”岳飞并不跪地谢恩,“陛下圣明非常,军国大事定是不会这般草率的。“
“什么圣明不圣明,将军说话也别藏太多门道,”赵匡胤已回主位坐下,刚刚才有些生疼的大手摆了又摆,“将军是个英雄,大家这些当兵的,谁会不服英雄。”
“不错,岳将军做元帅本就是应当的!”右首一人立时响应,却是杨存中。他向来敬仰岳飞为人,心中又心存愧疚,此刻便做了第一个站出来为岳飞说话。
“对,岳将军本来就该是元帅!”
“我只服岳元帅!”
“………………”
有了杨存中的带头,右首登时群起附和,声势之浩大,一时让左首诸将为之侧目。
“英雄?”
岳飞仰头笑出声来,与之前的沉默寡言判若两人,大声道:“飞——马上一生,浴血披锋,身边倒下的一兵一卒,飞,皆不敢忘!但身后议论的一官一吏,飞,也未曾忘……飞在战时,议和之请就从未从朝堂上消弭过,他们眼中的岳飞哪是什么英雄?“
“飞在他们心中只是个不识时务的愚夫,是个求战贪功的莽将,是个只能争一时一地得失,看不到大势的蠢人。他们心中的英雄,是所谓的‘忍辱负重’,‘为国屈膝’的自己。“
“为国屈膝?向谁?不肖子孙……”赵匡胤听得直瞪眼。一边不明就里的北将听了也直咬牙。
赵光义微微缩身,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毕竟,赵匡胤所说的“不肖子孙”未必是他的子孙……
“城下的兵从何方来,就向何方低头。说来还有人苦口规劝末将,他们总道是干戈祸事,劳众苦民,伤财费粟,到最后只会国力难支,连祖宗的半壁江山都守不住……“
“放屁,放屁,全都是放屁!”赵匡胤拍起案来,“老子打下的江山是他们这些王八崽子缩着当王八窝的?守他娘的守,守是靠刀枪棍棒,坚城劲弩,有磕头来保自己的位子的?那不是成了石敬瑭一样的**。老子也算个汉子,怎么会有这么憋屈的子孙……“
“陛下,事情也不可一概而论。”赵普在一边欠身说道:“是战是和总得据时局而定,一时忍让也可是谋国之举。”
“那他妈谋国之举就可以在背后嚼阵前将士的舌根!”赵匡胤说着,又连拍了几下桌案,“他们打仗不是为这些睡得几个太平觉的人?“
“末将征战,从不只是为了那哪边哪派的人。”岳飞正声道,“南边的人想过安生日子,北边的人却过不上好日子,汉人在蛮夷治下与贱民无异,而汉人又远多于那些蛮夷贵族——一国之中,若是多数都是任人蹂躏的贱民,是谓乱政。飞从军一生,所要斗的,无非就是这个乱政!“
这番话一出,座中将军又是个个喝彩。这般大道理不一定人人都领会得,但这话听着提气,自也激起豪情来。
岳飞闻得喝彩,也没变了颜色,只是看着正座上的赵匡胤,话锋却是一转:“既然飞平生之志,仅在于此。那飞倒要问问太祖陛下,此间的天地臣民,在我大宋之下,和在他汉唐治下,又有多少根本异同?太祖要末将挂帅出征,攻城略地,就是为了一个英雄的虚名么?”
“日后若是中华犹在,说不定也会有后人,为议和叫好,只道是保住了半壁的江山社稷,使江南商民,不再为战事所累……说不定会有后人,说末将拥兵自重,贪功黩武……说不定还有后人,会笑武将粗鄙不文,不识大局。又会笑史家为政作史,夸功笑敌……如此说来,一时的英雄之名——又有何用处?”
“屈膝盖,做小人那么安逸,那么清闲,那么富贵——那朗朗乾坤之间,还要英雄做什么?”
岳飞连连发问,惊得众人说不出话来,就连赵普此刻都不知如何应答。
帐中烛火跃动,一时无声,只听得帐外军旗猎猎作响。
“朕觉得吧,”赵匡胤想了良久,方才开了口,“将军是英雄,有些人生来就是要做英雄的人。要做英雄,就不要问太多问题。”
“陛下的意思莫不是说……末将作为武人,无需多想,无需多问,只管做个英雄,只管冲阵在前,杀人盈野,好好地做帝王麾下最凶的狼犬,最利的尖刀?”
赵光义勃然变色:“岳飞你大胆!”
“光义你闭嘴!”
赵匡胤厉声喝住了弟弟,站起身来:“将军误会朕的意思了。”
“那不知陛下是什么意思?”
“朕的意思是,”赵匡胤一步一步向岳飞走去,“英雄,可以有千般思虑,可以藏着无数问题……”
“但是——英雄,不该让这些问题绊住手脚……
“英雄,哪怕有天大的心思和抱负,也该藏在肚里,而不是逢人便问,见人就说。
“英雄要做的不是问太多问题——而是攒着力气,自己去把问题弄明白。”
“靠着自己把一切琢磨明白,这,才算是朕心中的英雄。”
言毕,帅印已交到了英雄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