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这个地方,很大,因为它锁住了天下,也锁住了许多人的一生。可皇城这个地方也很小,因为但凡一件稀罕事情,只需要短短的几个时辰,便可以如同春风一般,拂入每个人的耳朵。
只是,万事谁能知究竟?人生最怕是流言。
关于东宫那一个身份暧昧的“七小姐”遭了贡妃娘娘的毒打,却得助于益德太子妃和梓月公主的事,很快便以多个不同的版本传开了。其中关于“七小姐”与死去的“晋王殿下”之间的暧昧情长,甚至晋王之死与皇太孙有关的流言,也长了翅膀似的飞走了。宫中多有谴责七小姐“不要脸”、“不贞”、“不洁”之说,由头不知从何而起,却是传得不堪之极。
当久居乾清宫的洪泰帝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震惊之余,老脸打了几数个褶皱,也生出了不止一丝恼意,喉咙痰浓,咳嗽不止。
“咳!咳!咳!简直乱套了。”
“陛下,陛下息怒。”崔英达随旁侍候着,看他咳嗽得紧,一边替他顺着气,一边担忧地小声道,“您先躺着息息气,老奴这便去传太医来。这几日的汤药,怎生越吃越不见好了。”
“不必去了!”洪泰帝摆了摆手,“朕懒得听他们唠叨。”
喘过了那一阵,他坐直身子,喝了一口温水漱口,面上戾气未消,又道:“夏氏倒是好手段,就不是一个消停的主儿,你等着看吧,有了她,这宫中这样的事就少不了。”
说罢见崔英达垂着眼皮不吭声,他又抬眼,略带疑惑地问:“只是那东方氏许久不出东宫,为何竟会领了梓月去柔仪殿?”
“说是看丫丫,碰了巧。”
洪泰帝才想说话,突地喉咙一痒,又侧过身子,倚在床头狠狠咳嗽了几声,喘气好一会儿,才抚着胸口,哼了一声。
“原本以为夏氏这事知晓的人不多,这一下倒好了,朕的孙子要娶朕儿子的女人,朕儿子曾夺了朕孙子的女人,传得乱七八糟,闹得沸沸扬扬,朕的老脸都被他们给丢尽了……依朕看,那个夏楚就不是什么凤命,该是一个祸害命才是。自打有了她,老十九活活折腾没了,如今绵泽对她上了心,再这般下去,我看这大晏江山,早晚得毁在她的手上。”
“陛下勿要动怒……”崔英达迟疑着,欠身顺着他的后背,恭顺地小声道:“听说那姑娘还算安分,贡妃娘娘那般羞辱她,她都没有回嘴。老奴觉着,这十九爷没了,她到像是换了个人,心性收敛不少。”
洪泰帝颤着手指着他,目光满是责备之意,“崔英达,是朕老得昏聩了吗?你这般来哄朕?她是不是个安分的人,你不说,朕也知晓。”
崔英达吓了一跳,背也不拍了,赶紧拂开袍角跪了下来。
“老奴不敢。老奴只是以为……陛下如今身子欠安,当修身养性,少动怒,少操劳,少思虑,勿要管那些事情。这才,这才想要劝陛下。”看洪泰帝面色好看了一些,他又温言道,“民间常说,儿孙自有儿孙福,陛下也是一样,看顾好自个儿的身子骨才是要紧。”
“看来朕得送你一个绰号,崔大善人?”
洪泰帝咳嗽一声,崔英达赶紧跪着过去,递上一张明黄的巾绢。
“陛下,老奴知错了……”
见他如此,洪泰帝的气终是顺了下去,拭了拭嘴角,怒其不争地哼一声,瞥着他,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不必说好听的卖乖了。朕还不了解你?做了一辈子和事佬,到老了还能改得了脾气?……起来吧。”
“老奴多谢陛下宽仁。”崔英达躬着身子,赶紧爬起来。
“替朕拿一下肩,这些日子闲着,许是睡多了,僵硬得很。”
“是,陛下。”崔英达小心翼翼地侍候着,不时观察一下皇帝的表情,见他阖着眼睛,面色平静,终是松了一口气,不敢再吐半个字,只是专心地按捏起来。
殿内沉寂了良久,突地洪泰帝问了一句。
“泽秋院那孩子怎样了?”
崔英达心里“咯噔”一声,听出他语气里似有恼意,赶紧应道:“回陛下,今天小曾子来报,说太孙妃这两日腹痛得紧,皇太孙整日未离床的陪护着,想来虽还未致滑胎,也差不多了……”
洪泰帝仰了仰头,轻轻一哼,“废物!”
“陛下,老奴会看着的,此事说来容易,可为了不让皇太孙起疑,还是小心些好,毕竟皇太孙与陛下的情分更为紧要,万一被皇太孙发现……加上以前的那些事,恐怕他会埋怨陛下啊。”
“崔英达,你老了。”听老太监一直絮叨过不停,洪泰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紧闭着双眼倚在榻上。过了好一会儿,不知他又想到了什么,突地睁开眼来,目光一厉。
“崔英达!”
崔英达手上一顿,“陛下?”
洪泰帝转过头来看着他,眉目间突地有了神采。
“哼,朕有一好计。索性一箭双雕,省得再添麻烦。”
……
……
两日后的晌午饭后,赵梓月领着青藤过来了。
应夏初七的要求,她还顺便领来了丫丫小公主。
是知道他要过来,楚茨殿里一大早就忙活开了。晴岚在窗前支了一张花梨木的小方案几,她两个在边上的长椅对坐了,丫头们就忙活开来,小孩子喜欢的瓜果茶水,摆了满满一桌子,人来人往,甚是热闹。
那一日在柔仪殿的短暂相见,夏初七与赵梓月都来不及多说一句话,如今二人再见面,说起来却像是两年后的第一次见面。相看执手,想到离世的赵樽,竟是不约而同眸有涩意。
时光真是一把杀猪刀。
那个时候的赵梓月,十四岁的刁蛮小公主。
那个时候的夏初七,不知愁烦的热血女子。
气氛凝滞了片刻,夏初七轻轻一笑,与赵梓月相视一眼,把在殿里侍候的一干丫头和太监们都屏退了,只剩她二人时,她伸手接过赵梓月怀里的丫丫。
“梓月,你瘦了。”
听了她轻松的语气,赵梓月亦是弯唇而笑。
“楚七,你变漂亮了……”
“有吗?”夏初七摸了摸脸。
“有。”
“好荣幸被梓月公主夸了。”
“不过,比起我来,还是差上一点点。”
看她捻着两根手指比划一点点,夏初七斜着眼睛笑了。
“不害臊,夸自己。”
说着,她笑着低头,仔细瞧怀里肉乎乎的小丫头,“是不是呀,丫丫?”这个孩子快要一岁半了,长得像极了她的母亲。赵梓月本就生得好看,丫丫也是一个小美人胚子,一双大黑眼珠子就像含着两波水光。且小丫头不认生,一逗就乐,一乐就“咯咯”发笑,两条小短腿不停在她的腿上蹦哒,令人心情格外愉快。
“丫丫,叫姨姨……”
夏初七习惯后世的称呼,随口就逗小丫头。
“叫什么姨姨?该叫舅母才对……”赵梓月笑着打断了她,可说到此处,大抵是想到了她目前尴尬的身份,还有丫丫与她一样尴尬的身份,她梨花一般娇嫩的面色,微微一变,窘迫地低下头去,作势整理自己的衣裳。
“呵,好像也不对。应当……应当是你叫她小姑姑。”
夏初七目光微微一顿,看向赵梓月粉嫩的小脸,倒是不觉得自己的身份尴尬,只是单纯地为她一人担忧起来。
“梓月,你往后可有打算?”
“什么打算?”
“你总不能,一辈子都这般吧,你是一个公主……”
赵梓月微微一笑,目光游离着低下头,拨弄着手上的茶碗盖子,“年前,父皇和母妃原本一直在与我挑选驸马,备选的人基本拟定下来了,都是京中大员家的公子,听父皇说人品和长相都还过得去……但是后来出了十九哥哥的事,又耽误了下来。我是松了一口气,不想,前两日,母妃又提起来,问我觉得哪一家的公子好……”
说到此,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似在考虑,又似是难过。
夏初七笑看着她头上耀眼的六福青玉簪。
“怎么不说了?”
赵梓月猛地抬头,眼圈有了赤色,“楚七,我不晓得怎么办好。我这孩子都生过了,怎能当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又去嫁与他人为妻?这样做,实无妇德。”
“……”
夏初七沉默了。
在这一点上,她与赵梓月的观念自然是完全不一样的。可一时半刻,她也无法改变梓月固有的旧观念。更何况,在她的思想里,还是希望丫丫能有一个真正爱她的亲生父亲,能与亲生父母在一起,那样才算上完整。而且,古代嫁人就是赌女人的一生幸福,没有后悔重来的理儿。赵梓月另配的夫婿人品如何,谁也说不清,鬼哥却是熟识的,至少连赵十九那头老狐狸都看好他,再错也错不远。
这么一想,她面色和煦地问:“梓月,去年的时候,你十九哥托人从漠北带回来了一串狼牙,狼牙上还手雕了小佛,你可有收到?”
赵梓月轻轻一笑,伸手将丫丫外面的印花小领子翻开,只见那一串晏二鬼亲自捕牙取下来的狼牙就挂在小家伙的脖子上。小丫丫似是也喜欢,看她翻出来,小手一伸,抓住就往小嘴里送。
“丫丫,不许吃。”赵梓月拍她小手,把狼牙拖了出来。
“呜……”小丫头嘴一扁,“姐姐,姐姐打……”
每次从小丫头的小嘴里吐出“姐姐”的称呼,赵梓月就有些忍不住心酸。如今故人的面前,大概心里不再设防,微微一愣,一把抱住丫丫,就开始滚金豆子。
“丫丫……”
“姐姐……姐姐……”
一岁半的丫丫已经会说简单的字眼,也会认人了。她如今管洪泰帝叫父父,管贡妃叫母母,管她的亲生母亲赵梓月……叫姐姐。这样揪心的场面,即便是夏初七这种看了两世人情的心硬之人都不免扼腕叹息。
“梓月。”她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把丫丫从她怀里“解救”出出来,笑着岔开了话题,“在漠北的时候,我与你十九哥,常常说起你来。”
赵梓月今年也不过十六岁,即便时人心智都早熟,她也不是夏初七这种“老油条”的对手。一句简单的话,注意力就被她拉了过去。
“我十九哥说我什么了?”
夏初七怕她跟着难过,轻轻一笑,面上并无太多情绪表露。
“你十九哥说,自古女子婚配都是父母命,煤灼言,并不是人人都能有机会选夫婿的,妹妹的驸马,有机会他得好好选。他还说,鬼哥那人,以前还是野小子时,的确毛躁了一些。可如今经了这些事,也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了。”
赵梓月咬着下唇,不说话,垂下眸子。
夏初七瞄她一眼,替怀里的丫丫擦了擦一直吐泡泡的嘴巴,仍然只是笑,“你十九哥原是准备等这次北伐战争结束还朝,就找你父皇说说,把鬼哥招了驸马。这样一来,你们一家三口,就可以在一起了,而且,往后鬼哥要是欺负你,他还能替你出头,替你管他。”
“楚七……”赵梓月嘴皮抖动着,“我想我哥了。”
说完,她吸了吸鼻子,看夏初七没有什么表情,斟词酌句着,她压低了嗓子,“楚七,这些话我原是不想问的。可若是不问,我这心里头一直泪流满面……”
夏初七微唇微抽,“……心里,是不会泪流满面的。”
赵梓月瞪她一眼,“总归,我心里快要堵成海了,难受得紧。我必须得好好问问你,你真的要嫁给皇太孙吗?”
先前有无数人问过这个问题,但夏初七都能平静而坦然地做答。可这一回,看着赵梓月与丫丫娘俩一人一双黑葡萄似的晶亮眼睛,她突地觉得自己少了点勇气,一颗蒙尘的心脏,灰败得不能翻开见人。
瞳孔缩了缩,她轻咳一声,没去看赵梓月的脸。
“*不离十吧……也许很快就嫁了。”
赵梓月瞧她片刻,看她言词闪烁,终是轻轻“哦”一声,善解人意的不问了,拿过桌上的一颗果脯蜜饯来,咬掉一半吃下,把另一半塞到丫丫的小嘴里,看她吧唧吧唧的嚼着,又露出一抹微笑来。
“嫁吧,我了解我十九哥,他是愿你好的。”
见她明明与贡妃一样,心里也有不悦,却字字都是安慰与宽容,夏初七心里一抹暖意,笑了出来。不得不说,时光真是一个最能改变人的东西,一个不识愁滋味儿,刁钻任性的小公主,从不知人间疾苦,如今疯是懂得体会旁人的不易了。
“呀……”夏初七想着,突地一声惊呼,觉得手上略略有些湿润,再低下头仔细一看,见到是丫丫来尿了,不仅湿了尿片,裤子也湿了一片。
“丫丫尿尿了。”
赵梓月见惯了这些事,看她样子有点狼狈,不由哈哈一笑,就要过来接孩子,“来,把臭坏蛋给我,我来弄她。”
“别别别,你坐好,陪我说说话。”夏初七唇角微掀,阻止了她,朝外头轻轻喊了一声,晴岚很快就进来了。
夏初七把尿尿了还在手舞足蹈的丫丫递与晴岚,笑着吩咐,“你带小公主去我洗洗屁屁,再换上衣服……对,就换上那套我给准备小衣裳,穿出来给梓月公主瞧瞧,漂不漂亮。”
“好的,七小姐。”
晴岚点点头,微笑着抱上丫丫出去了。
赵梓月看了她一眼,吐了吐舌头。
“谢谢你,楚七。”
“看你说的。”夏初七轻嗔一声,笑着起身去净了手,又回来坐在赵梓月的面前,嘴角往上一扬,眼睛里溢满了笑意。
“梓月公主的小霸王脾气哪去了?如今这般客气了,我却还不习惯。再说,小衣裳是梅子与晴岚两个昨夜赶工做出来的……我么?就负责做监工,睡大觉,收货,其他什么也没做,当然,我也做不来。”
赵梓月看她调侃自己,跟着笑了一会,突地转了话题。
“楚七,两年前……我十九哥出征那日,我去了……”
夏初七见她目光闪烁,犹豫了一下,轻声问,“见到他了吗?”
赵梓月摇了摇头,“那一日,校场上的人太多了,我不知哪个是他。但是我……”她眼眶一热,支支吾吾间,有些语无伦次。
“楚七,我有些害怕,你说我选了驸马,嫁了出去,丫丫就真成我的妹妹了,恐怕我母女往后再难见面,见面也不能相认……我不想这般……不瞒你,近来我时常做噩梦,梦到丫丫一直哭着喊娘抱抱,我心里就难受得紧……可是我若是不嫁,又能如何?我是个什么也不会的人,不依着父皇,连自己都养不活,更不说丫丫……”
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看来也是愁啊。
夏初七神色凝重地看着她,没有出声。
她想,也许赵梓月更需要的诉说,而不是宽慰。
果然,兴许是这两年找不到合适的人,赵梓月憋了太多心里话,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个不停,一直到丫丫再一次舞着小手被晴岚抱回来,她才擦了擦眼睛,噙着泪珠子一笑,止住了话题。
“楚七,我多希望有一天,丫丫能光明磊落喊我一声娘……”
夏初七的嘴巴再次抽搐。
原本这般悲情的一句话,愣是被赵梓月说成了笑话。
她一叹,“是光明正大……我的公主。”
目光微亮,赵梓月嘴角含笑,“逗你笑而已,开心就好。”
这一回,换夏初七沉默了。
约摸半个时辰后,赵梓月带了一堆夏初七早就备好的礼物笑逐颜开地离开了楚茨殿。这些大大小小的礼物里,包括给丫丫准备的小玩具,给贡妃专程做的吃食,还有给月毓的名贵衣料等等,不一而足。
虽然她知道她们不缺这些东西。
但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她要的只是贡妃的看法。
而月毓么……不知会不会把布匹用来擦屁股?
说起来,她都有些佩服自己了。终于,三尺尘埃裹了初心,不知何时开始,她已经慢慢地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种人——算计与虚伪。
肘在案几上,她托着腮,看着窗花笑了。
久久,双手捂住了脸,又深深地埋首下去,低低呢喃。
“赵十九,你再等等我……一定要等着我……”
夏初七趴在案几上,削瘦的双肩微微抖动着,一直没有抬头,紧咬的下唇,也没有再发出声音。直到殿中传来一阵低低的脚步声,她才将眼睛在袖上了擦了擦,微笑着抬起头来。
“见到丫丫的么?”
一个身着宦官服饰“太监”顿了顿,单膝跪了在她的面前。
“王妃……你有心了,属下感激不尽。”
“不必客气。为人父者,想看一眼孩子,人之常情。”
夏初七看着晏二鬼通红的眼,耳朵里那一声久违的“王妃”,一直在回响,竟是酸楚难当,一直撞击胸膛,抽得生痛不止。在漠北大营时,多少人或开玩笑或认真地喊过她“王妃”,那个时候,她也是满怀希望地等待着北伐战争的结束,等待她披上大红的霞帔,戴上金光灿灿的凤冠,做赵十九明媒正娶的晋王妃。
可到底还是造化弄人。
她一步一步走到二鬼面前,低下了声音。
“时辰不早了,让二宝公公送你出去吧。”
“好。”晏二鬼没有反驳,慢慢地站起身来,看了她一眼,默了片刻,声音虽压得极低,还是能听出隐隐的一丝落寞,“王妃,我入宫来的时候,陈侍卫长……不,陈将军他托我带一句话给你。”
夏初七侧眸,“陈大哥他……还好吗?”
“还好。”两个字出口,晏二鬼微微低下头,“如今陈将军领了皇城防务,又掌着京师禁卫军,他忙得很。但是,兄弟们还是常常约在城东的聚仙楼里吃酒,元小公爷,定安侯也常常来……就是,就是说起殿下的时候……”
堂堂一个七尺男儿,说着说着,竟是不受控制的哽咽了。
“说起殿下的时候,大家伙儿总是喝醉。”
夏初七手心攥紧,微微抬高头,轻轻一笑。
“你看你,还做过斥候的人,话又岔远了,陈大哥他到底说什么了?”
晏二鬼轻“哦”了一声,喑哑着嗓子道,“陈将军说,不论王妃做什么决定,我们都支持,若是有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您尽管吩咐……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像殿下在的时候一样……谁都没有变……”
最后那几个字,他几乎是强压着情绪说出来的。
可是……还能像赵十九在的时候一样吗?
其实夏初七知道陈景、元祐和陈大牛他们的情况。尤其是陈景,封了将军,领了禁军事务,其实常常会出现在这座皇城。她要见到他其实很容易,但是下意识的,她没有主动去找过陈景,甚至也不太想见他。
因为陈景总是跟着赵樽的。
可以说,她与赵樽走来的一路,都有陈景的身影。
往常,有赵樽的地方就会有陈景。
可现在,有陈景的地方,却没有了赵樽。
她有些接受不了,她不想承认自己是那样的软弱。
“王妃……你别难过。”
晏二鬼小声补充了一句,夏初七突然回过神来,低低笑了一声,拭了拭眼睛,又抿了抿唇,“你看我,太不争气了。那什么,鬼哥,你告诉大家……我若有事,不会与他们客气,会叫甲一通知到的。”
“好。”
又是一个字吐出口,晏二鬼似是犹豫,“王妃,有一句话,我知道我不该说,我也没有资格来说什么……”
“但说无妨。”
晏二鬼看着她,忽然膝盖一软,直接双膝跪了下来,头低低垂了下去,“王妃要嫁与他人,原本是王妃自己的事情,我相信殿下也是愿意你好的。可是,殿下这才刚刚离开……可不可以,请王妃为了殿下的脸面,稍稍等一等。等大家都忘了他,忘了那些事……再嫁。”
夏初七心情一沉,像压了一块再无法挪动的巨石,木雕一般僵住了。
外面的风言风语一定传得极是难听吧?
大家也都当她是一个贪图虚荣的女人了吧?
“王妃,是我失言了,你不要见怪,就当我没有说过。”
听晏二鬼忙不迭地解释,夏初七抬眼瞟他一下,见他手足无措地搓着手,满脸写满了抱歉,不由“嗤”的一声就笑了。
“无事,我自有主张,你回吧。”
……
……
一天溜了过去。
夜色袭来,浓郁的雾气笼罩了皇城。
深宫的红墙绿瓦,全陷入了一片黑暗,再不见辉煌。
今日晚上繁星都害了羞,光线有些暗。东宫楚茨殿,夏初七疾步入内,麻利地脱下身上的小太监外袍,又挽起袖口,把“锁爱”从左手腕上取下来,丢在桌子上,瘫软一般坐在椅子上,倒出一杯凉茶,就要往嘴里灌。
一只大手伸过来,挡住了她。
“我给你换热的。”
夏初七看了他一眼,微笑点头。
“多谢。”
甲一出去倒热水了,她使劲儿捂了捂脸,心脏跳得“怦怦”作响,先前的紧张和激动,还没有完全平息下来。
先前她与甲一偷偷出宫去见了李邈,商议了一下“赎金”和对付夏廷德的事情。在出城门的时候,她原本是心存侥幸,不曾想却真的见到了陈景。
有了他在,他二个出行极是顺利。
再回来时,没有想到,陈景还等在那里。
两个人远远地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甚至连一句招呼都没有,可她还是压抑不住,心脏狂跳。身穿将军甲胄的陈景,已不是当初那个陈景,可一看见他,她第一反应便是想到曾经他身边那个英气勃发的晋王殿下。
依旧穿着太监服的甲一走了进来,深深看她一眼,将温水放在她面前,四处看了一下,略带轻嘲地岔开了她的思绪。
“他还是没有过来。”
夏初七知道他指的是赵绵泽,不由讽刺一笑,微微翘了翘唇。
“夏问秋,还是有一些本事的。”
自打那一日赵绵泽去了泽秋院,一连三日都没有再过来。在知晓她去了柔仪殿被贡妃给收拾了一顿的事情之后,也只是差了何承安过来,送了好些值钱的东西,说了好多抚慰的话。
何承安说,太孙妃这一胎又不大好了,太医吩咐说要情志舒缓,怄不得气,伤不得心。皇太孙生怕像以前一样,又落了胎,这三日就在那边陪着她,等过了这一段危险期,再来楚茨殿,还嘱咐她要好生休养。
夏初七那个时候就想笑。
赵绵泽来不来,她压根儿不在乎。
为了孩子,一个男人选择留下来,太正常不过。
她只是在乎夏问秋能有本事把他拖住,接下来的事情,恐怕不会太容易……
抚了抚依旧平坦的小腹,她眉头蹙了一下,又笑了。
“等着吧,很快就来了……”
甲一没有回答,走过去拿起架子上的一件外袍就披在了她的肩膀上,沉着嗓子说,“夜深了,歇吧。”
夏初七“嗯”一声,想了想,不知想到了什么似,笑容有些大。
“甲老板,你说我若真的嫁了赵绵泽,会有多少人讨厌我?”
甲一抿紧了唇线,没有说话。
今日她与晏二鬼的对话,他在里面都听见了。虽然她看上去似是不在意,但他却知道,她或许不在意旁人怎么看她,她却会一定在意晋王旧部对她的观感。晏二鬼那些吞吞吐吐的话,虽然未有指责,甚至可以说满是请求。可在她的心里,肯定已经背上了包袱。
“怎么不说话?”夏初七见他沉默,又追问一句。
甲一动了动嘴皮,又沉默了一阵,才小声回答。
“夏楚,会讨厌你的人,不值得你忧心。”
夏初七微微一愣,呵呵浅笑着,心里松缓了不少。
站起身来,她伸了个懒腰,突然看着他,放低了声音。
“甲老板……”
“嗯?”
“借你肩膀靠一下。”
在甲一的怔愣中,夏初七走近,突然将头低了下去,靠在他的肩膀上,一言不发。甲一没有动,也没有伸手来抱她,僵硬着身躯,任由她靠着,也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好一会儿,夏初七像是缓过了那一股子劲儿,吸了吸鼻子,突然笑着抬起头来,后退了一步,看着他没有表情的黑脸。
“这宫里什么都好,就是一点自由都没有,想见见我哥都不方便……哎,要不然,我又何必借你的肩膀?我表哥长得多俊啊,又香又好闻……不像你,一身臭汗,还有这脸,真让人着急。”
甲一一眼瞪过来,“借了人,还嫌弃?”
夏初七微微弯唇,心里的焦躁松开了,竟是想到当初被赵十九贬损长得丑时的各种暴走,长叹了一口气,看着甲一脸上的疤痕,想了想,又把他拉入了里间,按坐在椅子上。
“坐好等着,不许动。”
“做什么?”甲一僵硬着脖子。
“疤痕膏……”夏初七从木格下方掏出一个小盒来,打开锡盖,小心翼翼地挖出一点来蹭在他脸上的疤痕处,“我告诉你,这东西可好使了……是我自己做的。”
涂了几下,她似是为了自证,突然低下头来,将脸凑近他。
“你看看我的脸,我的左额角上……”
甲一依旧僵硬得像一个机器人,瞄着她的脸,没有回答。
她道:“在我的左额角上,曾有一个很深的疤痕,是刺青……不对,是黥刑留下的,也许你听过这事?今日我都没用肤蜡遮盖,你还能看出来吗?看得见吗?”
甲一脖子歪开,斜斜睨着她,没有表情地板着脸。
“很明显的疤,看得见。”
“……”夏初七热脸贴了冷屁股,无语地翻了一个白眼,在铜镜前看了片刻,又拿手去蹭了几下,不由气极,“根本不是太明显了好吧?”说罢她转头,瞪着甲一,“谁叫你看得那样仔细的?你说正常情况下,谁会凑那么近去看人的脸?”
甲一很无辜,“是你凑近让我看的。”
好吧,好像确实是……
夏初七懒得与他争论,大方地将那装疤痕膏的锡盒塞到他的手上,“把这个拿好,你脸上这些疤都不如我额头上的那个深。坚持用,不必多久,你就又能恢复成那个丰神俊朗的甲老板了。”
“不用。”
甲一不领情,直接丢回在她的台上。
“为什么?”
“我又不是娘们儿。”
“甲公公!”看他一脸别扭,夏初七失笑,打趣道:“你如今差不多就是一个娘们儿了。”语毕,见甲一脸色更是难看,她上下打量他,低低地笑,“其实吧,这朝廷的官服,除了锦衣卫的最好看,就属内侍好看了。你穿着也是……帅气!”
“……我不是郑二宝,没那么容易哄。”
“谁哄你呀?真的,很帅!”夏初七轻笑一声,推了推他,“去吧,夜了,我去睡了。”
“嗯”一声,甲一站起来,“睡吧,甲公公来侍候你。”
“哈哈……”
夏初七看他严肃的样子,不顾形象地咧着嘴大笑。
她与甲一之间,经过了那一些同甘共苦的日子,早就没有什么普通男女间的避讳。在她的心里,他比郑二宝似乎还要亲厚一些,不论是在他面前睡觉还是打呼噜,她可以完全不考虑形象问题。
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甚至于,在赵十九面前,都不像如此。
她会在意赵十九怎么看她,反倒会格外注意一些。
但甲一,她从来都不必介怀。
像什么?像哥们儿,像战友。
……
……
次日的天气,极是晴朗。
宽敞的院子里头,阳光在一篷篷嫩绿的树梢儿上浮起一束束绚烂的光华。郑二宝笑眯眯地为夏初七搬了一张罗汉长椅出来,让她躺在椅上晒太阳。按她的说法,这是补充钙质,有利于身体恢复。
一出太阳,人人的心情都好。
晴岚笑逐颜开地在跟前侍候茶水,甲一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她拢了拢身上轻薄的云锦春装,懒洋洋地躺下去,舒服地一叹,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院角。
那里有一个小花圃。
梅子与傻子这会子正蹲在花圃边上,窃窃私语。
梅子说,“种子埋下去了,什么时候才会发芽呢?”
傻子很有经验的告诉她,“十来日就发了。”
梅子不信,“这可不是普通种子,七小姐说是清明花,也是一样?”
傻子翻白眼儿,“傻子都知道的事,你却不知?”
梅子一愣,被他气笑了,“是啊,傻子都知道,多稀罕啊。”
傻子瞪着她,“你在骂我?”
梅子扮了个鬼脸,“哟喂,今日不傻嘛,还知道我在骂你?”
傻子瞪圆了双目,“我不是傻子。”
梅子朝他吐舌头,“傻子才说自己不是傻子。”
傻子看她,歪着头,“那你是傻子吗?”
梅子道,“我当然不是。”
傻子哈哈一笑,直起身来,双手叉在腰上,突然大步走向抿嘴发笑的夏初七,坐在她的身边儿,指着梅子大声说,“草儿,她是傻子。二宝公公,晴姐姐,小程子,你们几个说,她是不是傻子?”
一众人都无奈的沉默了。
这一回梅子竟是被傻子绕成了傻子。
见大家都看笨蛋一样看她,梅子小脸腾地一红,恼羞成怒。
“你骂谁傻子呢?”
看她就要追过来,夏初七不由摇了摇头,笑着嗔她一下,玩笑道:“分明就是你笨,被皇长孙绕了话去。你说你不是傻子,谁傻?我看啊,皇长孙是比你聪明多了。”
梅子气得一跺脚,“七小姐……”
见梅子吃了瘪,自己又得了草儿表扬,傻子扬眉吐气一般,高高地仰着下巴,哼了一声,孩子气地指了指地下。
“你比我傻。快点,跪下来,给我道歉。”
傻子为人憨直傻气,并不晓得怎样开玩笑,平素他也从来不与人开玩笑,一句话说得极是严肃。尤其这两年来,但凡他见到的人,都对他恭恭敬敬,动辄下跪认错,他慢慢也不觉得什么了。说来,梅子也不是没有跪过他,他本就是皇孙,向他下跪道歉不算什么,但是大姑娘都好个脸面,先前与他说话吃了亏,被拂了脸,她一时想不开,再见他让自己下跪,她眼圈顿时就红了。
为免被人笑话小气,她快步走过去,“噗通”一声跪下来。
“是,奴婢错了。奴婢是傻子,皇长孙贵人大量,饶了奴婢这一次,奴婢再也不敢了……”
说罢,她重重磕了两个头,起身拎起裙子,就飞快地跑入屋子去。
平素一帮人开玩笑,梅子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她更是很少在傻子的面前这么恭敬的自称奴婢,这突如其来的转变,众人都不明所以,晴岚更是惊了一下。
“咦,这丫头,今日怎么了?”
夏初七给晴岚递了一个眼神儿,让她进去瞧一下梅子。又好气好又笑地转头看向一样在发愣的傻子。可还不等她说话,傻子微微张开的嘴就合上了,然后他委屈地低下了头。
“做傻子有何不好?这样就跑了。小气!”
轻轻一笑,夏初七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事,梅子与你笑闹惯的,一会就好了。”
在这宫里头,傻子是主子,梅子是奴婢,虽然她来自后世,接受的是人人平等的教育,也不可能直接教傻子去向梅子道歉,那样只会把他教得软弱,以后受旁人的欺负。而且,原本就只是一个玩笑开大发的小事,小插曲而已,她也没有在意,又与郑二宝说起了其他。可是傻子一个人闷了好一会儿,却是有些待不住。
“草儿,我是不是做错了?”
“没错啊!”夏初七摇头,“只要熟悉的人、相好的才玩笑嘛。”
“可是……”傻子瘪了瘪嘴巴,“她好像真的很生气。”
夏初七轻轻发笑,“放心好了,梅子不小气。”
轻轻“哦”一声,傻子点点头,眉头都蹙起了一团。
“那我回头把宫里的好东西送一些给她好了。哎,妇人难养。”
“咳咳咳!”郑二宝一个没忍住,就那句“妇人难养”呛得大声咳嗽起来,一张白面馒头一般的胖脸,顿时成了猪肝儿色。
“皇长孙……您也会玩笑了。”
“我没玩笑啊?”傻子不明所以,“三婶娘教我的,不对吗?”
夏初七抚了一下额头,嘴角咧着,也是没有想到,会从傻子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词,看郑二宝都快要笑死了,他自己还绷紧着脸,不由也笑着打趣儿。
“你还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孩子。”
“我不是孩子!”
得,一说这句话就急眼儿。夏初七无奈的笑了,郑二宝和刚刚从殿里出来的晴岚,也憋不住轻轻低笑。在这楚茨殿里,正是因为有了傻子和梅子这两个活宝,没事儿斗斗嘴,这才添了一些乐趣。不然,这些人就只能每日泡在黄连罐里了。
“七小姐,有人找。”
这时,甲一突地从院子外面进来,远远的就低喝着提醒。
夏初七一惊,坐直了身子,“谁啊?”
“……是,是我。”
就在甲一的背后,院子的圆形青砖拱门处,一个宫女打扮的丫头,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她目光有些闪躲,看了院子里的几个人一眼,又紧张地低下了头。
“七小姐,你不记得我了?”
看了一眼她白皙的鹅蛋儿脸,夏初七慢悠悠的理了理袖口,端过桌上的温水来,抿了一口,才抬起眼皮儿,不冷不热地道:“太孙妃身边的弄琴姑娘,我自然是记得的。二年前,好像有过交道?!”
“不,不是!”弄琴紧张地接过话去,踌躇一下,又看她一眼,“七小姐,我是魏国公府的陪嫁丫头……在国公府里,我便已经与七小姐相熟了,七小姐你……你为何不记得奴婢?”
夏初七心里沸腾了一下。
对啊,弄琴是夏问秋的陪嫁丫头。
说来与她应当是魏国公府的旧人才对?
她微微眯了眯眼,一个片断就像放电影似的涌入了脑海。那一个系着大红绸缎的房间,那一声声压抑着的男女低喘和娇笑,那一个守在门外拼命抱住她想要阻止她入内,却不敢出声的丫头……一张同样的鹅蛋脸,重合在了一处。
一点点撩开唇角,她似笑非笑,“弄琴姑娘来找我,有事?”
弄琴低着头,双手绞在身前,恭敬地回道,“是,是有些事……皇太孙让我过来请,请七小姐去一趟泽秋院。”
心里“咯噔”一声,夏初七浑身的血液都叫嚣起来了。
但是她目光微闪,却是不动声色。
“泽秋院?要我去做什么?”
弄琴咬着下唇,猛一下抬起头来,顿了片刻,她像是想要说什么,可是瞄了瞄院子里的众人,却是又皱紧了眉头,欲言又止地低低道:“太孙妃,她肚子里的……胎儿怕是保不住了。皇太孙很是着急,他知七小姐医术了得,尤擅妇科,特地让奴婢过来请您,请您务必去一趟泽秋院,为太孙妃诊治……”
保不住了……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夏初七莞尔一笑,淡淡看了弄琴一眼,心里划过一抹异样。
“皇太孙很着急,作为泽秋院的奴婢,你却不是很急的样子?”
弄琴“唰”地白了一张脸,膝盖一软,“噗通”跪了下来。
“七小姐……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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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子们都在盼着老十九粗现……
快了,等这皇城的事告一段落,就粗现了……
这完全是情节需要,希望大家理解,么么哒,二锦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