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两年,林淡和胡澈终于在京城过上了一个太平年。
林家大概也就今年能聚得那么齐,等来年林老二要外放,地方虽然不是北地,却也挺远。这一次年过得就格外郑重。
仗着林淡需要“静养”,他们需要走访的亲戚不多,在家中宴请就更加没有必要。亲近的亲戚全都住在小庄上,远亲什么的有家中长辈在,他们也没必要单独出面。至于师长同窗,直接放在京城的茶楼酒楼,也不需要花费多少时间。
在外人看来,胡澈这位眼看着就要平步青云的大红人,那是低调到不行,是个干实事不浮夸的年轻人。除了政敌之外,能干实事的官员谁都喜欢。至于胡澈的升官速度,那是老皇帝点头的,河州可不是别的什么地方,胡澈别说在那儿待上三年,就是待上三十年,那也未必能把握住多少。
河州富庶,地方势力盘根错节。历代的河州知府若是肯安安分分遵守当地的规矩,那么地方上的那些势力并不介意自己喝酒吃肉的时候,丢上一根肉骨头。而且这么一根肉骨头已经足够让许多人抢破头了。若是知府什么的,想着要有所作为,只要不触犯那些势力的利益,他们多半也乐得配合。
“但是现在河州,包括绝大部分地方,当地的官员多半和世家大族或者地方豪强勾连。如此固然官是好做了,但是当地的老百姓往往就难受了。”林永长说着,把盘子里的一块桃酥饼捏在手上掰开,指了指道,“总共就这么一块饼,大头给了地方豪族,剩下的分给官府。官府想要多分一点,抢不过地方,就从老百姓手上抢。地方豪族也是如此。最终留给老百姓的,就只有这些饼渣。”
小庄的书房里,林永长坐在上首。
胡高旻坐下下首。
其下是林胡两家的男人们,俨然就是一个小吏部。
林永长和胡高旻都是有过丰富地方官经验的人。虽说他们在京城多年,但是他们的位置对地方上的了解更多更全面,大方向指出来一点都不差。
“不过,眼睛里就看到这么一张饼的,都是蠢材,咱们家没必要搭理这些蠢货。”林永长话锋一转,从另外一个碟子上拿过一枚糯米团子,“咱们不仅要看到原来那块别人嘴巴里的饼子,还要做出一只更好吃的团子。这一点上,阿妮、蛋蛋,你们在北凉做得很好。”
其实林和颂在吴州做得更好。虽然最开始是林淡和应道长找出了桐油,给了他契机,但是借由这个契机,他不仅保住了桐油带来的巨大财富,还将吴州如今治理得蒸蒸日上,显然耗费了无数精力。
敬陪末座又得到夸奖的林蛋蛋不太给自家爷爷面子:“多谢爷爷夸奖,不过你今天不能吃糯食了。”
糯米做出的点心是好吃,但是糯食不好消化,尤其老人家和孩子,林淡都盯着,每个人的分量都是有限制的。
林永长把准备塞进嘴巴里的团子无奈重新放回别人家的碟子里。桃酥饼干巴巴的,哪里有团子好吃。老爷子不是很高兴。在外面还需要端着,在自己家里老爷子……现在看起来可怜极了。
胡高旻把自己被顶头上司兼亲家抢走的团子吃掉了。作为已经年过四十的“老人家”,他每天的点心数量也是被严格管控的。三儿媳在这方面为人太不知变通,又有三儿子护着,做家长的也不好指责什么。
几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才散。
最近这样的聚会每天都要持续上两三个时辰,若是家里没有什么客人来,一天四五个时辰也是有的。已经在朝为官的几个不说,诸如胡钧、林滨、林萦几个还在科考的,听过之后也是受益匪浅。
其实他们听这些还太早了一些,毕竟牵涉到各种具体的实务。但是别人家哪里会有这样的机会,把仕途中碰到的一些具体事情,掰开敲碎了细细讲解?
几个人在一起互通有无,哪怕是作为主讲的林永长和胡高旻两个人,一个年过下来也是颇有进益,更不用说几个小的。
年过完,一大家子各奔东西。
胡澈赴任的时候,又是有诸多学子前来送行。胡澈几个月下来修养得太好,今天出门见人,还特意用内息收敛了一下自己的满面红光,养得白皙的肤色,没有一点血色,看上去甚至有一种病态的苍白,让前来送行的人都有些担忧。
蔡大头代表自家二先生出来谢礼。作为蔡国公的嫡孙,蔡大头那么小的娃儿出行,身边的护卫也绝对不少。
林淡没有露面。他这次回京到出发,除了几个亲近的,根本就没有见人。全京城都在传林大郎恐怕要不好了。不过到底隔了两年,如今好像所有人都接受了林大郎随时都会去世的消息,总觉得他不过是在拖时间,再加上造成这一切的人哪怕夺了出身,到底也是皇帝的儿子,又已经死了,议论的人到底少了。再怎么样,难道还能把人拖出来鞭尸不成?
送行的队伍一直送过了十里亭,车队才正常往前行走。蔡大头已经有些累了,回到车厢里,想往二先生身上钻,看了看大先生,还是靠到了暖手捂身上。
特制的车厢无论本来有多宽敞,多了一只暖手捂之后就有些挤。还好车厢里铺满了软软的兽皮毛毯,上去直接脱鞋子,地上也能坐能躺。
马车颠簸,不好看书。胡澈干脆出了题目,检查学生的课业。
蔡大头时而能答出来,时而答不出来。答得好的时候,二先生就会奖励他一个小点心。他从北凉跟着先生们回到京城,当然是住在自己家里,和自家人一起过年。但是他和京城的家人又不熟悉,自己爹娘兄长全都在保城关没回来,一个年过得不是很高兴。
现在能和先生们在一起,蔡大头觉得就算大先生会偷偷吃他的点心也没关系。
林淡看着胡澈又借着蔡大头答不出来,把小孩儿的一个点心往嘴巴里直接没收,嘴角抽了抽。要不是蔡大头看着,他都要直接上手抽胡澈了。跟个小孩子,还是自己的学生计较,出息呢?
新任河州同知内心轻哼:林蛋蛋是自己媳妇儿,自己媳妇儿做的点心都是自己的!学生?学生以后有他自己的媳妇!
蔡大头年纪到底还小,胡澈也没有考校太难的问题,随后又用一些小故事之类的,讲了一些浅显的道理。其中很多都是林淡上辈子听过的。
不得不说,胡澈在胡扯方面很有天分,完全可以看得出和爱好写游侠故事的胡钧是亲兄弟,各种小故事什么张口就来,完全不需要酝酿构思。
林淡听了一路,等到了驿馆或者客栈休息的时候,就把胡澈说的那些小故事都记录下来。从京城一路往南到河州,这些小故事积攒了三册。
“你写这些做什么呢?”作为差不多形影不离的枕边人,林淡做什么事情,当然避不开胡澈的眼睛,“我随便乱说的,难不成还能出书?”
“就是好玩。”林淡也就是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河州繁华不下于京城。林淡行事不能像在北凉那么随意,势必只能深居简出,要是每天只能看看账本,做做点心,那日子多无聊啊?
胡澈就觉得自家蛋蛋委屈了,小声立军令状:“放心,哥一定在十年内让你‘痊愈’。”
林淡翻了个白眼:“你还是悠着点。凡事稳妥为主,现在你已经太招人眼红了。河州知府和你不对付,还是先想着怎么摆平他吧。”
这一次白正清和余道长也随行,就是应道长出去云游了,没和他们一路。余道长对做官那一套并不是很懂。白正清虽然知道,但是这一次他明显摆出一副甩手掌柜的样子,摆明了要考校学生。
胡澈其实已经有了几个应对方案,但是具体怎么样,还得见过河州知府之后再说。他也不是很担心:“河州知府为人耿直,应该不难相处。”
作为一个能够当上河州知府的官员,这位王大人的靠山十分强硬。他的父亲是户部尚书,出身名门望族,母族妻族姻亲,无一不是世家大族。站在庙堂上的人,他们家要是拉拉关系,一小半都能沾亲带故,拥有这样的背景,哪怕是河州当地的势力,也得卖他三分面子,他根本就不需要看别人脸色。现在胡澈过来,他摆明了态度“我讨厌你,不会给你面子,有机会就整你”,其他人自然是跟着他走的。
胡澈的车队在驿馆停留了两日,并没有一个官员前来迎接。到了第三天晌午,才有一个小吏慢吞吞前来,神情倨傲地要带着胡澈去做交接。
林淡的表情就有些奇妙。户部尚书是很厉害,但是他们当官的是不是忘记了,到哪儿当官主要是经吏部的手?
蔡大头年纪小,看到那小吏的态度也皱了皱眉头,显然十分不喜。他的身份地位说起来也是十分尊贵,出门从来就没被慢待过,第一次碰上这样的人,要不是家教严格,早就让自己的护卫过去把人揍上一顿了。
林淡拍了拍学生的肩膀,嘴角忍不住上扬:这位王知府,看样子果然很……耿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