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仪后定睛一看,说话的人正是自己以前搭救过的老乡,朱均旺。
这个朱均旺也是江西人,本来在南洋地区贩卖布匹,一样也是行商过程中遭遇了倭寇,被劫掠至日本。
一开始他被贩卖到银矿去干苦力,有一次许仪后去银矿给矿主诊治的时候,意外听到了人群中有人说家乡话,便向矿主求情救出了朱均旺。
后来又安排朱均旺去寺庙,替人抄写经文。
虽然也是远离故土故国,但起码能吃饱穿暖,也不会挨打了。
此刻,朱均旺看到自己的恩人如此忧愁无措,便毅然决然的站了出来,主动要求承担这份任务。
看到朱均旺为报答恩情,对这些困难险阻毫不畏惧,许仪后欣喜异常。
解决完了信使的问题,之后就是乘什么船回去的问题。
“我的一个福建漳州老乡,最近在大阪呢,他也许能帮忙。”人群中一个说着闽南话的汉子说道。
“真的么?我什么时候可以见见你的这位老乡?”许仪后喜上眉梢,心说这一趟酒馆真是没白来,一下子就把所有烦恼全解决了。
这汉子笑了笑:“我明天一早去找他说一下,明晚吧,还是在这儿见面。”
“好!一言为定。”
之后,众人又低声商议了两句,看天『色』越来越沉,也就都散去了。
许仪后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顿觉浑身轻松,他回到住处,很快就酣然入睡了。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这些旅居日本的中国人之中,有一个人,他离开酒馆之后,没有回自己家,而是悄悄跑去见了丰臣秀吉的亲信家臣浅野长政。
浅野长政一听还有这样的事,不敢怠慢,连夜把情况汇报给了丰臣秀吉。
深夜的丰臣秀吉正做着征服大明的春秋大梦,被人吵醒本就不悦,又听闻是有人要坏他的大事,而且乃是自己曾经施恩过的明朝人许仪后,不禁气急败坏。
仍在床上的许仪后被破门而入的士兵抓走,径直带到了丰臣秀吉的面前。
“你这个混蛋,对得起本太阁对你的恩惠么?”丰臣秀吉怒吼道。
许仪后充耳不闻,一句话不说。
丰臣秀吉被他『摸』态度激怒了,大声吼道:“说!除了你,还有谁是你的同谋?”
“没有同谋,此事全是我一人所为。”许仪后淡淡回道。
虽然知道事情败『露』了,但许仪后咬紧牙关,不打算出卖其他人。
看许仪后嘴巴很严,什么都不交代,丰臣秀吉转头问旁边坐着的浅野长政:“你怎么看?该给他定个什么罪?”
浅野长政毕恭毕敬的回答道:“没有搜查到其他的证据和同谋,在下以为应该定个越度之罪。”
“非法出境?”丰臣秀吉冷笑一声:“咱们不是新铸了几口大锅吗?就把他搁锅里煮了算了!”
说罢,挥了挥手,招来门外的武士。
“把他关到监牢里,等着大锅铸好,就拿他试锅。”
这天夜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也是一夜未眠。
这个人就是岛津义久。
知道许仪后出事之后,他是急的团团转。
首先,他跟这位御医的感情十分深厚,又是自己孩子的救命恩人。
其次,那时候日本国内的战『乱』刚刚结束。前些年还在战场上拼个你死我活的人,现在要合作去侵略外国,岛津义久对此毫无兴趣,许仪后投书大明之事,正合乎他的心意,这也是他虽然耳闻此事,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
但是岛津义久不能亲自去找丰臣秀吉求情,说不定许仪后没救出来,自己反而被扣了一个“里通外国”的罪名。
思忖再三,岛津义久去找了正在大阪的另外一位大人物,德川家康。
德川家康是秀吉最头疼的也最看重的大名,他从未在战场上被秀吉打败过,坐拥日本关东地区,是仅此于丰臣秀吉的第二大政治力量。
他的面子,丰臣秀吉不会不给。
德川家康听完岛津义久的请求,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他也有自己的小盘算。
德川家康目前臣服于丰臣秀吉,但这只是缓兵之计,他从未放弃过自己要取而代之的野心,因此他打算借这个机会拉拢岛津义久,为以后的争夺天下埋下一点伏笔。
于是,德川家康沉『吟』片刻,当即挥毫,给丰臣秀吉写了一封求情信。
这封信写的很艺术,充分显示了德川家康这个老乌龟的心计。
他没有为许仪后做任何辩解,而是先批评了一通许仪后通敌之罪,然后话锋一转,说不光是许仪后,在日的中国人都对『政府』不满,如果把他处罚,反显得咱们小肚鸡肠。
如果太阁你把他赦免了,显出宽阔的胸襟,大家就会感佩您的度量,说您是仁德之人。
德川家康不亏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丰臣秀吉的人,这封信完全打动了丰臣秀吉那颗敏感脆弱的心灵。
丰臣秀吉崛起于微末,相貌丑陋如同一只猴子,他得势之后,内心最想要的最渴望的,就是别人对他的尊重以及崇拜。
果然不出德川家康所料,三个月后,许仪后被从监狱中释放了出来。
虽然有些瘦弱,但是没受什么折磨,精神状态尚好。
许仪后死里逃生,从大阪回到了萨摩藩,但他丝毫没有气馁的意思,又一次秘密联系了一些中国客商,继续为朱均旺的出行奔走。
就这么到了万历二十年年初,终于许仪后找到了合适的人,有一只福建客商的船只要扬帆回国了。
做完这些事情之后,许仪后如释重负,临别之前,他写了首诗赠别朱均旺,两个人站在码头上泪眼相对,无语凝噎。
他们都知道,这一别,此生都不可能有机会再相逢了。
朱均旺被这爱国之情感动不已,抱拳道:“许大夫,你放心吧。在下定不辱使命,怀抱此文上奏我大明,即便粉身碎骨,也万死不辞。”
许仪后重重的捂着朱均旺的双手,只是流泪不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万历二十年一月十六日,朱均旺终于顺利搭乘上了那艘明朝的商船,离开了萨摩藩。
他怀揣报告,生怕被其他人发现,因此偷偷的藏在船舱底部。
上船之后,朱均旺小心翼翼的打开许仪后写的那首诗。
这首诗并没有名字,但却道尽了一个普普通爱国者的情怀。
难域萍逢几度周,一朝分首作遐游。
殷勤嘱咐忠君事,尽意叮咛灭寇仇。
知汝归成苏子景,岂宜还作李陵秋。
霜台若问尘中事,惟道斯民苦尚忧。
看着这情真意切的诗句,朱均旺禁不住泪流如雨,泣不成声。
一介布衣,不求名,不为利,心中所忧所想,只有故国和他所热爱的人民。
他所担忧的,只有黎民百姓即将遭受的苦难。
泪眼朦胧间,朱均旺又低声重复了一遍。
霜台若问尘中事,惟道斯民苦尚忧。
这一路上,风高浪急颠簸不止,朱均旺苦不堪言,这种生活一过就是四十多天。
万历二十年,二月二十八日,搭载着朱均旺和通报的船只终于跨过东海,抵达了福建大岞湾。
回到阔别十数年之久的故土,朱均旺却没有一丝时间感怀嗟叹。
他登陆之后,顾不得旅途劳顿,身体虚弱,径直去找到了福建军门,把许仪后的报告递交给了大明官方。
这一天,距离日军登陆朝鲜,还有四十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