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联合会议.其二
公会街最深处，低矮的平房中间，还矗立着一栋高耸入云、数十层的玻璃大厦。这是三十年前，最初的公会街巨头们合资修建，用于公会间的交流合作、商务洽谈。公会街大厦不属于任何一家公会或是创盟城政府，而是为所有公会街团长们共有。
本来公会街大厦已经因许久不见人气而逐渐破败，在羽盟逐渐获得群众支持并提出公会联合计划后，又有多方资助，将大楼重新修缮，使得它重焕生机。如今，大厦的一楼大厅上，悬挂着公会街各盟会的旗帜，羽盟的旗帜毫不意外地位于正中。
“嗵！”机甲重重落在大厦广场上，脚踝液压杆和弹簧缩退，膝盖扭力器自动锁死，指挥官型钢甲号单膝下跪，打开舱门。登机缆绳率先放下了亚绪，随后出现在舱口的，是羽盟机甲小队队长锐岩。锐岩没有穿抗荷服，短而硬的黑发茬、棱角分明的面庞、肌肉壮硕的身躯都透露着莫名的威严气息，不带任何彩色的朴素单衣也让其看上去像是不屑染上天地间的任何一种色彩。
“亚绪团长。”从缆绳上跳下，锐岩快速跑到亚绪身边，指指身后，“您允许政府的人跟来的？”亚绪顺着锐岩所指方向望去，三辆装甲车正徐徐顺着公会街驶来。沿途的行人见状，都紧张地向一旁闪躲——那个穿风衣的，手正往内袋里伸，亚绪能够肯定他是在找私制手枪；那个戴棒球帽的，和同伴谈了几句便各自飞速跑开，大概是去纠集同伙。群众不待见政府，特别是在公会街。
“现在时局不稳，万一发生个什么三长两短，羽盟不好脱身……”锐岩继续附耳道。亚绪点了点头，抚着下巴上淡淡的胡茬。锐岩的想法也是羽盟当下的担忧。拥有群众基础是件好事，但创盟城的民众太过狂热，很难说在羽盟信众当中是否有危险的激进分子——就算没有，一旦再发生严重的恐怖袭击，政府必然也会将其同羽盟联系在一起。
“偏偏又是莱格尔……”亚绪叹了口气。此时，剩下两台钢甲号也从后赶到，徐徐降落。维奇从左侧机体现身，而右边的钢甲号展开舱门，现出一个娇小的身影。少女机师摘下抗荷服头盔，自登机缆绳降落，散落一头栗色长发，“这次让碎雨保护莱格尔，去和她说吧。”锐岩微微一点头，小步向碎雨跑去。
亚绪回头看向公会街大厦底层大厅，正对上其中其余团长和团员们的目光。其余公会成员对羽盟的态度很复杂，有合作派，也有对立派，但亚绪清楚，不管是合作还是对立，各个公会团长终究都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对于私立组织，唯有利益至上。羽盟因而拒绝了一切盲目合作，独善其身。
……
八位公会巨头依次列坐昏暗会议室正中的长方桌边，亚绪越过在门口警戒的锐岩队长，缓步走向桌头首席，副团长维奇已经在高背椅旁侍立。环视四周，每名公会团长都携带了至少两名贴身护卫，面无表情的碎雨在副市长莱格尔的旁听席畔护卫。
这便是羽盟筹划已久的公会联合计划第一次会议。亚绪早已定好了今天的日期，因而才会火急火燎地要求市长下批特状令，甚至得到许可距离会议展开仅有不到二十四小时。
亚绪在拉开的高背椅上坐定，背后的幕墙上，是凛然一面羽盟飞翼旗。亚绪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端坐着，手肘架在桌面上，十指相扣掩住下半面部，挨个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八位公会巨头。
亚绪还没有发话，已经有人开始躁动不安了——这正是亚绪想要的效果。其他人越急躁，越显得他沉静，便越有令人信服的威严。以动衬静，观察动向。
“尊敬的诸位先生们……”在看到更多的人越发按捺不住后，亚绪终于徐徐开口，“欢迎参加公会联合计划第一次会议，我是羽盟代理团长，亚绪。”一开口，微微有些躁动的会议室内便安静了下来。亚绪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公会联合计划，是羽盟和创盟城政府共同考量已久的一项企划。”亚绪一字一顿地说，“本概念最初由幕落·星羽团长提出，由在下完成最终构想并予以实施。”
“创盟城，是一座高度自治，而充满市场经济活力的古老城邦。”话到此处，亚绪听见有人发出不屑的嗤笑——这也的确。说的好听，便如自己所言；说的直白，就是群众暴动加上公会争权。面前坐着的八个人，恐怕控制着40%甚至更多的创盟城。不是单纯经济层面，而是各种意义上的。
“为了辅助我们的政府，更好地治理这座城邦，贯彻可持续性发展理念，公会联合计划应运而生。”亚绪激活自己的手环，会议桌正中的全息投影仪被点亮，流放的蓝光霎时把房间内照得一片幽青。全息投影显示出的，是所有创盟城内已经注册的公会名称，位于其首的，就是八个公会巨头，“以羽盟为中心，所有公会联合起来，归于政府统辖，更集中的财力和权力能够使决策更加高效有序，在下相信，对于目前城内的混乱状况是能起到很好的积极作用的。”
“哦……”近旁，一个沙哑的嗓音传来，打断了即将继续讲下去的亚绪。亚绪转头看去，是云。一向从容的亚绪不禁暗自攥紧拳头，指关节都有些发白。
此人令亚绪感到有些紧张，在场的也只有此人能让亚绪感到紧张。这个中等身高、骨瘦如柴的中年人不容小觑。作为私立武装公会“地平线”的会长，云掌握着城内最为完整的军武重工产业链，且完整程度高得令人有些恐惧——从上游矿材采集和冶炼，到中游材料运输分配和精加工，再到下游的组装、部署和销售，此外还涵盖了最核心的机甲用智能信息技术、芯片研发制造和m粒子的生产。
如此完整的产业链，使得外界毫无插手余地，不仅让“地平线”在城内全无竞争对手，甚至政府也需要向其订购机甲来扩充军备。同时坐拥强大军力和众多财富的“地平线”，是公会联合计划中最重要的部分。
然而，就是这样一家公会，也拥有最不好对付的团长。云那一身看似毫不起眼的创盟城守备队制服，胸口却挂满叮当作响的勋章。云原本是创盟城守备队的高级军官，申请退役后利用自己在军队内的资源创立了“地平线”。那时，云尘叛乱的余波尚未平息，创盟城笼罩在前所未有的军备力量不足的恐惧中，因而对于军武力量的扩充几乎不设限制，监管也并不到位。等政府反应过来，注意到异军突起的“地平线”时，这家公会早已经如同雪崩般抢占了城内的九成军备市场。
云把陆军军帽的帽檐压得很低，以至于亚绪完全看不见他的眼神。但从他那骷髅般清瘦的脸上，亚绪察觉出一丝阴蛰的气息，他知道，出口来的，必定是某种刁钻的反驳。
“亚绪团长，请问，羽盟对于公会联合计划，能够贡献什么，让你们的公会足以成为联合计划的核心呢？”云的声音好像锉刀拉过玻璃。亚绪皱了皱眉，这个问题确实不好回答。
“群众基础。”不多加思索，亚绪直接丢出王牌，“羽盟现在是城内呼声最高的私立公会，甚至许多市民有让在下参选市长的想法……”
“但是羽盟的性质，就不是一个很有利的因素啊。”不等亚绪说完，云就自顾自地打断，“羽盟的群众基础，来自于你用幕落·星羽团长任职和谐镇军事顾问时赚得的资金在创盟城进行的市政工程投资。本质上，羽盟并不属于创盟城，甚至现在，羽盟总部都是位于和谐镇的——我没说错吧？”
亚绪一时哑口无言。
“确实如此，但您无法否认羽盟拥有的这个优势。”见亚绪陷入窘境，维奇接过话头，“虽说和其他公会拥有的优势相比看似不值一提，但却不可或缺——就像制作蛋糕时要用的那颗鸡蛋一样。”
“好。”云微微颔首，“请继续吧，亚绪团长。”
“嗯……公会联合会最终的目标，还是为政府服务。”亚绪暗地里捏了把汗，幸好维奇在这种时刻向来可靠，“政府是由群众支持的，所以群众基础自是必要。”
“现在，羽盟也已经拿到了创盟城市政府特批的行动特状令，相当于是拥有了仅次于政府的最高指挥权。”亚绪从外套侧内袋里掏出特状令，递给维奇。维奇将特状令高高举起，好让八位团长都能看见创盟城市政府的火漆印，“一旦加入联合会，羽盟就持有了对各位的公会的最高统领权——当然，任何决策都会与诸位团长们进行协商。”
亚绪的话又引起了新一轮骚动。“这样子，我们的公会岂不是成为了你的掌中玩物了么！”下座上的一位团长起身怒道，而他的话引发一片赞同：“羽盟这样的行径，我感觉其真实目的并不如亚绪所言！”“我们要求各公会提高在公会联合会中的参与度，否则我们拒绝参与！”
“各位，稍安勿躁。”亚绪知道，遇到此种情景，唯一的有效方法，就是静候团长们自己安稳下来。这下算是看出来了，部分公会团长，尤其是面前手握重权的八巨头，自恃财富丰厚，心高气傲，特别是当他们聚在一起，从众心理更使得他们容易被煽动起来，进一步为公会联合计划的推行提升了难度。
“都安静。”出乎亚绪意料，屋角旁听席上的副市长莱格尔竟然径直起身，走向会议桌，“作为政府代表，我认为我有必要澄清一下，市政府既然能够批准公会联合计划，说明计划是完全合法合规且合理的。请各位用逻辑试想，羽盟一家独大，对市政府有什么好处呢？市政府会支持一个对自己不利的项目吗？”
“如果不希望羽盟势力过于膨胀，其实诸位对联合计划的参与就显得更加重要了。”维奇见状，顺势而为，“越多的公会参与，越能对羽盟的权力进行分散，不是吗？”
说罢，会议室里又重新归于寂静。有的团长偏过头去，或与自己的幕僚，或与其他团长悄声讨论。
亚绪向维奇勾勾食指，维奇会意，俯身下来。亚绪附耳：“你觉得，为什么莱格尔要帮我们？”
“还不清楚……需要进一步观察。”两人很默契，维奇话音刚落，两人便迅速错开头，在被注意到前结束了短暂的谈话。
“嗨呀……副市长都这么说了，羽盟的口碑也在这里。”次席上，一个戴着茶色墨镜、梳着背头，身着黑金条纹西服的干瘦男子拄着黑橡木绿宝石手杖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摘下墨镜，细长的棕色眼睛闪闪发光，“‘生命远景’对这个项目还是很感兴趣的……亚绪团长，我们有加入期限吗？”这是江舟，私立生物科技公会“生命远景”的团长。“生命远景”掌握着创盟城大部分生物科技和卫生制药业的命脉，地位无需言喻。
亚绪伸出三根手指：“如果有意向了解的话，就用独立通讯频道联系我。”说罢，亚绪点按手环，桌心的投影仪投射出亚绪的私人频道通讯代码。
“好，亚绪团长。”江舟哈哈大笑，“到这里，必要的议程就说完了吧？”亚绪没有做声。“套话就不必说了，亚绪团长，回头见。”语毕，江舟扬起手杖，一瘸一拐地在两个卫兵的保护下走出了会议室。亚绪看向旁听席，莱格尔也意欲离开，简单和碎雨交谈两句，便紧随江舟而出。碎雨以眼神询问亚绪，亚绪眨了眨眼，碎雨便小跑过来。
“这样一来，一切都开始走上正轨了。”亚绪嘴角略微上扬，眼神一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