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作为产业园区第一个入驻的企业,虎山制药厂在那上风上水的位置,划出了一大片地。
突出一个“嫡长子”的豪横。
正中央气派的办公楼前,拉起了宽大鲜艳的横幅。
横幅下面,是一排蒙着青色桌布的长桌,不带一丝褶皱的布面上,摆着一个个打印好的名牌。
左右各摆了一个冷风机,坚决保障领导凉爽惬意。
下方第一排,同样蒙着青色桌布,同样摆着一个个名牌,是属于没资格坐上主席台的干部以及产业园区各厂负责人的。
两台风扇左右夹击,也不能怠慢了贵客。
在他们身后,一排带着软垫的椅子,留给了制药厂的中层干部们。
再往后,就是一排排的普通硬板椅子,将要承载制药厂普通员工那一瓣瓣尚未尊贵起来或者永远不会尊贵起来的屁股。
四台强风扇从四个角落,供给着两三百人,多也好,少也罢,是个意思。
凉不凉快无所谓,领导为你们考虑到了,感恩就完事了。
在这些座位的后面,隔着两米左右,还有两排条凳,是留给来看热闹的虎山村村民的。
除此之外,头顶上,还搭了一个大大的遮阳塑料布,远远望去,还以为今天这儿要吃席呢。
“喂!喂!喂!”
早上八点,厂里的几个大喇叭同时冒出声响,引得正陆续走进厂区的员工们都抬头望去。
“下面!播送一条通知!”
“今天上午!今天上午!十点钟,大家停下工作,一起到办公楼前面的坝子里来开会。”
“记住,十点,不许迟到!”
“各部门,各车间,严格考勤,迟到扣一百工资!”
喇叭里的声音骤然响起又忽然消失,员工们都囔两句,各自忙活起来。
九点左右,一排小轿车,开进了虎山制药厂的厂区大门。
车子平静地从会场一排排座位旁开过,停在了办公楼的门口。
头车的司机和副驾上的人连忙下来,将后排的车门打开,东江县县委常委、纪高官金有道,东江县县委常委、千符镇镇高官霍千里,分别下车。
头车之后,一帮随行领导也赶紧下车,朝前走来。
早已等在门口的虎山制药厂领导们连忙上前,满脸笑容,背微微弓起,双手聚拢长长伸出,像是一只只兴奋的小龙虾。
对比起来,金书记跟霍千里的表情就要严肃得多了。
金书记只是在问候的时候,微微点头,浅浅露出一丝似有似无的微笑,旋即便板起了脸。
而平日里平易近人的霍千里,脸上也不见了多少笑意。
领导都这样,其余人哪儿还敢嬉皮笑脸,整个会面的气氛也瞬间紧张了起来。
霍千里看着制药厂的副厂长,副厂长愣了一下,被身旁人提醒了一句才反应过来,连忙笑着道:“各位领导,请进。”
金书记扬了扬头,“走吧,先跟重点人员沟通一下。”
队伍鱼贯而入,几声窃窃私语在队伍的中后段响起。
“看表情,是要来真的啊?”
“霍书记这一关怕是不好过啊!”
“关霍书记啥事,就算有问题,他才来一个月啊!”
“但换句话说,之前一直没出事,他一来就出事了啊!”
今天的流程其实都是提前沟通过的,明面上的调查也都是那么回事,功夫在诗外。
不过,要是能从对方的神态语言中抓到破绽那也是调查组的本事。
会议室里,厂里的部分中层干部、库管、安保等各个板块的相关人员都早早坐在里面等着了。
按照事先说好的,调查组进去,以霍千里为首的其余人员在另一间会议室里等着。
房门和墙壁隔断了感知,千符镇的众人坐在屋子里,有些忐忑地望向坐在主位上的霍千里。
只见这位处在风暴眼中的年轻的一镇主官从容端坐,神色澹然,平静地翻阅着制药厂为众人准备的介绍资料,不时端起面前的茶杯抿上一口。
不愧是年纪轻轻就能坐上这个位置的人啊!
众人都忍不住心头暗赞,就连出身名门的秦山也忍不住佩服起来。
四十五分钟左右,调查组从房间中走出,工作人员也打开了这边的会议室门。
两帮领导汇合,霍千里微笑着跟金书记点了点头,金书记微微颔首,嘴角稍稍扯了扯,然后一起走向下方的会场。
走出空调庇护的大楼.......众人竟没觉得有多么炎热!
楼里空调吹出的凉气,沿着敞开的大门向外逃逸,刚好撞在主席台上领导们的后背。
两侧的冷风机吹出的风,又关照着前胸。
炎夏上午十点,主席台上的众人,如有三月春风拂面。
下方,已经坐得满满当当。
坐在主位靠左的霍千里简单一扫,瞧见了包括钱仁平、詹宝兴、罗主任在内的许多张熟悉面孔。
他的目光越过他们向后,瞧见了一个个热得满面通红,正撩起衣服透气的工人,以及手里蒲扇摇得不停的虎山村村民。
他想了想,侧过身子,跟身旁的金书记小声滴咕了一句。
金书记点了点头,然后等了几秒发现霍千里没有反应,眼神里闪过一丝诧异,抬手招来一个工作人员,然后指了指左右两侧的冷风机,“把这两个机器挪去给下面的工人们用。”
那个工作人员一愣,金书记眉头登时一皱,本来已经坐下的制药厂副厂长和罗主任赶紧起身照办。
搞清楚状况,感受到了怡人的凉爽,下方登时响起了一阵欢呼声,金书记这才微露笑意。
十点十分,霍千里看了一下时间,扭头分别对自己左右手的金书记和秦山道:“秦山同志,有德书记,咱们开始?”
金书记点了点头,秦山便轻咳一声,轻轻拍了拍面前的话筒。
声音传出,原本有些吵闹的场中,瞬间安静下来。
秦山对这样的反应很满意,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各位领导!各位来宾!各位虎山制药厂的员工朋友,各位虎山村的村民朋友,大家......上午好!”
掌声响起,秦山稍稍等了等,继续道:“近年来,在县委县政府的坚定支持和坚强领导下,在千符镇、产业园区全体干部职工的辛勤努力下,在各方群众的艰苦奋斗下,我们上下齐心,群策群力,圆满且优异地完成了东江县道地丹参产业园区的建设任务!”
“一座座厂房拔地而起,平地起高楼;一条条道路修缮一新,泥淖变坦途。虎山新村,成为了蜀州省脱贫致富,城乡统筹发展的新名片;产业园区,成了东江县产业升级改造的强引擎。”
“但是!”秦山的话锋一转,“五天前,产业园区发生了一场严重的火灾。虎山制药厂的成品仓库和备品备件仓库遭遇大火,虽然在严格的管理和有效的应急预桉下,我们没有发生人员伤亡;虽然在我们干部职工的全力抢救下,抢出了不少物资;但制药厂依旧遭受了巨大的财物损失,直接损失高达两千余万元。”
“县委对此高度重视,由县纪委的金书记带队,前来查看情况,慰问大家,大家鼓掌欢迎!”
一个开场白,硬是被秦山说出了一场表功大会的感觉。
霍千里忍不住在心头暗道:这世家子果然就是不一样啊!
下方的群众倒也不管那么多,在没有其余因素干扰的情况下,鼓掌的动静从来都跟官大官小有着直接关系。
值得镇长还领导的,那巴巴掌还是得拍响亮些!
热烈的掌声中,金书记面无表情地按了按话筒的讲话键,轻轻点了点,然后开口道:“各位,我是金有德。”
“产业园区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故,县委县政府对此高度重视,郭书记也做出了重要指示,一定要彻查原因,深刻吸取教训,深刻反思!”
截然不同的话风,如凛冽的寒风,瞬间让众人面色一肃。
这个态度,在这样的场合,几乎等于摆明了驳斥,刚还在自鸣得意的秦山的脸上登时觉得一阵火辣辣的。
而不少心思细点的干部都在心头暗自打鼓,看来这位金书记,还真是要来做点事情的啊,不然不至于这么不给千符镇面子。
“今天把大家叫过来,主要就三件事。”
金书记竖起三根手指。
“第一,厘清事实,查明真相。发生了事故,一定要弄懂疏漏出在哪里,问题出在哪里,然后才能对症下药。”
“第二,深刻反思,引以为鉴。出了一次事,就要长一次教训!”
“第三,也顺带搜集一下大家的好的建议,产业园区对你们,对千符镇,对东江县,都很重要。大家有什么都可以聊一聊,不止这一次的火灾,平常在日常管理中,在企业发展中,在生产生活中的问题,都可以提一提。”
金书记说完,看着下方。
而下方的人,此刻也在看着他。
场面一片尴尬的沉默。
秦山扶了扶话筒,正要开口。
坐在下方第一排的钱仁平忽然举起了手,“金书记,我能说两句吗?”
话音一落,许多道目光霎时汇聚到了霍千里的身上。
他跟钱仁平的恩怨,在最近一段时间几乎可以说是众人皆知,而钱仁平此刻开口,用意就很是明显了。
霍书记会阻止吗?
这是许多人心头第一时间生出的念头。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霍千里没有任何动作。
不仅如此,他神色平静,眼帘低垂,彷佛这一切与他无关。
金书记点了点头,甚至都没问钱仁平的身份,“当然可以。”
钱仁平顺势站起,大肚子依旧考验着衬衫的纽扣,神色是许多人从未见过的谦卑,“金书记好,我是想向您反映一下,我们霍书记的一些问题。”
金书记挑了挑眉,还没开口,一旁的霍千里终于说话了,“金书记,我回避一下?”
“不用。”金书记摆了摆手,“一起听听,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
这话一出,秦山眉头一皱,金有德这是什么意思?
当面打霍千里的脸,还是想让霍千里当场反驳,保护一下他?
不止是他,其余许多人也不明白金书记这句话的意思。
钱仁平也不明白,但他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金书记,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钱仁平,以前是在粤省那边打工的,后来听说家乡搞了个产业园区,再加上灾后重建机会也多,就干脆带着队伍回来支援家乡发展了!弄了个小建筑公司,开始在产业园区这边找活路,后来因为我们工程做得好,承蒙大家抬爱,我们的生意慢慢就好起来了。”
钱仁平生怕被打断,一口气说到这儿才稍稍停顿了一下,缓了口气,“但问题是以前虎山村的村长,也看上了这些建筑工程。最开始他们比我们做得大,但是因为我们比他们做得好,慢慢他们就竞争不过我们了,后面他们就去了外地发展。可是没想到,以前跟这位村长一起在虎山村搭班子的霍书记回来了,成了千符镇和产业园区的一把手。他固执地认为,是我害得他的好大哥只能去外面做生意,于是挟私报复,要替他的好大哥出口气。”
钱仁平看着金书记,“领导,您随便找一个人都能问到,霍书记才到千符镇不过一周,就开始对我下手了,这不是私人恩怨是什么!我们知道民不与官斗,处处忍让,但他步步紧逼,我们实在是没办法,希望你能为我们做主啊!”
说着钱仁平将凳子朝后一挤,直接走到了主席台前,膝盖一软,竟跪了下去!
他大声呼号道:“金书记,求你为我和我手底下几百口工人做主啊!让霍书记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
“哎呀!快起来!”
金书记也连忙起身,走过去,一把钱仁平扶起来。
等钱仁平抬起头,好家伙,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就这么几秒钟,就已是声泪俱下,涕泗横流。
霍千里都忍不住想起了来千符镇之前韩致远对自己的告戒,果然不能小瞧野路子,只要能活下的野路子,没一个是简单货色。
金书记好一阵安抚,终于让钱仁平坐回了椅子。
坐在椅子上,他那矮胖的身子还在一耸一耸地抽抽着。
外行看着滑稽,内行看着恐怖。
金书记也回到主席台,扭头看着霍千里,“千里书记,你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彷佛一瞬之间,四周的冷风机、电风扇都不热了,阳光的炽烈程度更上了一个档次,不少人都开始扯着衣服透着气,想要缓解一下这份压抑得可怕的氛围。
霍千里平静道:“金书记,各位,钱总刚才的发言很精彩,但这纯属臆测。我回来千符镇任职就针对他.......行,我们就假定这的确是事实;我跟大强建筑公司的老板顾大强,小老板顾海涛关系很好,这确实也是事实;但这二者并没有一定存在的联系。我针对仁平建筑公司的举措,都是因为仁平建筑公司触犯了相应的法律法规,需要进行整治,我是在履行一个镇高官应尽的职责!”
他澹澹道:“这世界是讲道理的,将证据的,不是凭谁眼泪掉得多,凭谁说的话更扇动人。”
金书记点了点头,“这倒也......”
“金书记,我来说证据!”
一个同样挺着啤酒肚坐在第一排的男人站起身来,愤怒地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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