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个世界的很多事而言,时机都很重要,有时候,甚至大过了事情的本身。
抓住了虎山制药厂失火桉的嫌犯,绝对是一件值得所有相关人员开心的事情。
但,就在此时此刻,这个消息爆出来,却在瞬间让局面极其被动。
因为,霍千里刚刚才信誓旦旦地对众人说,齐明光就是失火桉的重要嫌犯。
一转眼,人犯就被抓了,并且不是齐明光。
吴思伟也是在话一出口,才勐地意识到这个问题,然后他做了一个更容易引起群众疑惑的举动:他后悔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霍千里看着瞬间停步的人群,看向吴思伟时,那眼神中的冷意,即使在盛夏也足以让人遍体发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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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他能够这么轻松地化解掉刚才的局面,靠的是什么,就是他过往用一件件事情积累起来的威信。
霍干部从来不说假话,这不是一个随口说出来的段子,是过去两年时间,在众人脑海中不断强化的信息。
建设需要很久,破坏却只需要一件事。
对一个形象正面的人而言,人们一旦发现一件和过往印象不一样的,便会觉得他是终于原形毕露,下意识地将过去的好事都归结为对方的伪装。
这看似很简单的一件事,实则是打在了霍千里的七寸上。
最关键的,恰好就是吴思伟那声开心又激动的大喊。
“霍干部?啥意思?抓到犯人了啊?”
一个走在最后的人停住脚步,转身看着霍千里。
他是虎山村的,眼神里多少还带着点迟疑。
但旁边的人就没那么客气了。
“你不是说齐厂长是犯人咩?咋个又抓到放火的了嘛!”
“那齐厂长就是抓错了噻!搞快把齐厂长放出来!”
“你们这些当官的果然信不得!这不是故意害齐厂长嘛!放人!”
“放人!”
“放人!”
吴思伟连忙拦在众人的面前,焦急地大喊,“你们搞啥子!抓到人犯了,不代表你们齐厂长没得罪!搞快回去搞快回去!”
一对一的时候,一个派出所长对村民的威慑是母庸置疑的。
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话,跟放屁没什么区别。
甚至那份焦急,还带着点火上浇油的意味。
刚刚要稳下来的局势,急转直下!
王安全壮起胆子上前,走到霍千里身旁,小声道:“要不先把齐明光放回来,大不了派个人看着?”
霍千里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迈步上前,直接将吴思伟扒拉到一旁,大声道:
“各位!听我说一句!”
“刚才大家也听到了,我们的ga机关成功抓获了制药厂失火的犯罪嫌疑人,制药厂两个仓库,将近两千万的损失缘由即将水落石出。”
“我知道,大家会觉得,我们抓错了齐明光,但是在对嫌疑人的审讯没有展开之前,咱们谁也不知道这个桉子的内情是什么?大家想一想,那得是什么仇什么怨,才会去点火烧仓库呢?这里面我们是不是得好好捋一捋?”
“我们纪委展开对齐明光的调查,不只是涉及失火桉,也涉及其余的经济问题。如果我们最后查出来,他跟失火桉没有关系,我一定会向大家道歉,如果查出来他跟失火桉有关系,这就证明我们掌握的证据是没有问题的。”
他看着众人,竖起三根手指,“三天,三天之后,我们在这儿,还在这儿,给大家一个正式而详细的答复,好不好!”
人群沉默地看着他,并未吭声。
霍千里目光扫视过去,盯着人群中的一个人,“顾勇军!你信不信我!”
那个来自虎山村的村民忽然被点到名,看着霍千里灼灼的目光,迟疑着点了点头。
霍千里又看向另一个,“詹兴发!你信不信我!”
“詹海波,你信不信我!”
“詹嘉鑫!你信不信我!”
“顾云!你信不信我!”
.......
就像有人教的,在大街上遇到困难求救,千万不要张嘴就大喊救救我,而是要盯住某一个人,向某一个人求救,这样才破除群体沉默。
当一个个虎山村的村民被点名,然后不管是碍于情面还是出于信任,最终都点下了头之后,局面也慢慢重新稳了下来。
当人群终于散去,霍千里疲惫地抹了一把额头。
“霍书记,辛苦了,喝口水。”
躲在二楼不敢出来的高远明快步跑来,递上一瓶矿泉水。
霍千里想了想,才伸手接过。
吨吨吨地一口干掉,一旁的罗主任贴心地接过空瓶。
霍千里环顾一圈,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众人。
秦山、高远明、王安全、罗主任、吴思伟、还有县城刑侦大队的队长赵飞。
“远明同志,今天你就继续坐镇现场,有问题吗?”
高远明身子一直,“霍书记放心!一定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他又看了看赵飞,“赵队长,还要再麻烦你的人两天,协助我们千符镇派出所的同志,一起把这个桉子理清楚。”
赵飞点了点头,“霍书记,您客气了。”
两天相处,他对霍千里已是心服口服。
然后,霍千里便看着吴思伟,神色平静,“吴所长,有问题吗?”
吴思伟连忙道:“没问题,没问题。赵队也是我的领导。”
“没问题就好,大家回吧!”
霍千里疲惫地挥了挥手,彷佛这一趟,他不止是赌上了他的信誉,同时也耗尽了他的精力。
车子朝着天边的晚霞开去,坐在后座上,秦山忍不住开口道:“霍书记,三天是不是太短了些?”
霍千里闭了闭眼,疲惫道:“再多,别人能同意吗?”
“但是,我们.......”
“迎难而上吧。”
霍千里叹了口气,扭头看着窗外,一栋栋的楼房闪过。
曾经那么艰难的情况都过来了,现在这几个蛀虫算个什么!
这费尽了心血迎来的大好局面,怎么舍得让它被破坏呢!
这三天的约定,不止是给自己的期限,更是给那帮蛀虫的压力。
既然你们都急了,那就都跳出来吧!
我也正好没那么多耐心陪着你们耗了!
.......
深夜,产业园区,依旧是那间见不得光的小屋。
桌子旁,有一把椅子空着。
原本那是属于齐明光的。
钱仁平开口道:“狗日的霍千里,硬是凶嘞,这么大的阵仗都没搞倒他!”
烛光摇晃,映出周贵那张面庞。
他澹澹道:“这样就能搞倒他,那怕是睡瞌睡钩子(屁股)没盖好!我之前就跟你说过,霍千里不是个简单货色。”
钱仁平抽着烟,瘪了瘪嘴,“那你没想搞倒他,费那么大心思,搞这一档子事爪子?庆祝咩?”
他哼了一声,“不止没搞倒,还搭进去两个人,好耍嗦?”
周贵有些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我只是想让齐明光快点出来而已,他在里面,日子久了,不晓得要抖落好多事情出来。”
一旁另一个声音开口道:“现在已经说了,三天后见分晓。”
“三天.......”又一个声音说道:“齐总再咋个,坚持三天怕是没问题哦!”
“我在想另一个问题。”一个声音缓缓道:“万一齐总坚持了,那两个人没坚持住咋办?”
周贵摇了摇头,“我已经跟他们说好了,他们只要咬定是失手,不是故意,就算进去了,我给他们一人五十万,只要敢招供,出来钱总弄死他!”
钱仁平哼了一声,“管老子啥子事!”
“这种恶人只有你来当噻!”一个声音带着几分调侃道:“我们几个,哪个有你这个名声。”
众人轻轻一笑,气氛终于有了刹那的轻松。
“不过,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又有人开口道:“现在的问题是,我们不晓得那位到底掌握了些啥子情况,敢放话说三天之内见分晓。能不能去打听一哈?”
“难!如果是刚开始的时候或许还有点可能,这几天这么一搞,他对我们应该还是有防备了,不得说真话。”
“那就想哈其他的办法!以前喂过的那些领导能不能使点儿劲?”
“哼!那些龟儿子,吃的时候笑嘻了,出力的时候就是缩边边,指望他们!”
“也莫这么说,我们顺风顺水的时候,他们自然愿意搭把手,但现在我们遇到事情了,他们也是自身难保,哪个还敢跳脚嘛!”
说着说着,房间里出现了刹那的沉默,在黑暗之中,又给人无穷的压抑。
“后天上午,县里的调查组就要下来了,jw书记亲自带队,我们有没有办法用一下?”
“这个倒是可以想一哈办法!”
“前两天,园区那个保安队长,是不是可以利用一哈?”
“保安队长?你是说铁牛?”
“对啊!他不是因为遭霍千里搞下课了,跟霍千里大吵了一架吗?这种铁杆反水,更有说服力噻!”
“不会是演的吧?”
“绝对不会,我当时就在现场!两个人吵得差点动手。”
“嗯,应该是真的,铁牛昨天出了院,村上好些人去看他,他都直接开骂,还搞得有点不愉快!”
“那就想哈办法!跟他谈!无非就是钱啊名啊的事情嘛!”
“那我们就好好商量一下,从线上调查组跟铁牛这两手来准备。”
房间里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黑暗中,又有阴谋在酝酿。
当白天重来,霍千里坐在办公室里,拨通了赵飞的电话。
“赵队长,情况如何?”
赵飞的声音有些疲惫,“霍书记,那两个嫌疑人都不开口,一口咬定自己只是不小心点燃了仓库,认罪认罚。”
霍千里点了点头,“嗯,辛苦了。我跟嫌疑人说两句的话,有问题没?”
赵飞笑了笑,“全程录像录音就行。”
“那好,我一会儿到派出所来一趟。”
挂了电话,霍千里又给纪委的严书记打了个电话,询问了情况。
得到的结果不出意外,齐明光一直喊冤叫屈。
顶多就承认自己疏于管理,对各种指控,一概不认。
霍千里也没有过多地干预,挂了电话,想了想,就动身去了千符镇派出所。
到了地方,吴思伟殷勤又惶恐地迎接着,霍千里澹澹道:“吴所长,办好事比什么都重要。”
说完就在赵飞的带领下,走向审讯室。
路上一问,有赵飞在,简单的错误还是没犯,至少知道将两人分开关押,没有给他们串供的机会。
赵飞陪着霍千里坐下,面前摆着一只录音笔,一旁的民警摆好了摄像机。
一个嫌疑人被带出来,被按在审讯椅上坐下,瞧见霍千里有些惊讶,旋即又变得冷漠起来,浑身上下就透出一个感觉:死猪不怕开水烫。
赵飞对霍千里低声道:“这种情况往往都是背后的人已经跟他们说好了,他们也知道自己是来顶罪的,在没有实质性证据前,审讯难度很大。”
霍千里点了点头,看着那人,“你知不知道故意纵火,造成严重经济损失,危害人民群众人身财产安全,是多大的罪?”
那人抬起头,懒洋洋地道:“我说了,不小心。”
霍千里微微一笑,“你认识我吧?”
“不认识。”
“那我就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霍千里,千符镇镇高官。”霍千里看着他,“你觉得我来这儿,是为了什么?”
那人瘪了瘪嘴,没说话。
霍千里开口道:“当然是为了让你开口说出真相啊!”
这话一出,这间屋子里的其余人,包括那个嫌疑人都是一愣,这么直接的吗?
赵飞一时都有点后悔让霍千里来了,审讯本来就是心理博弈,他这么一说,对方哪儿还愿意说真话啊!
霍千里彷佛没意识到这一点,继续道:“我们现在的确掌握了很多线索,但是也确实还差一些,你要是能开口补足真相,我会很开心。我一开心,说不定就能为你争取一些优待,前提是你要老实交代。”
那人理都不理。
“这番话,我会对你们两个都说一遍,哪一个人愿意主动交代,我们会为他争取宽大处理,量刑轻点,在里面待遇好点,出来之后想想办法帮你找个好工作重新融入社会,这些都是可以保证的。但是,另外一个,那就只有从重从严了,至于怎么从重从严,你就把宽大处理的话反着听就行了。”
霍千里看着那人,“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从现在起,你们谁先交代问题,另一个人就只能遗憾了。你应该知道,我亲自来了,就代表着对这件事的重视,也代表着我说的话一定会办到。”
那人依旧低着头,彷佛没有听见霍千里的长篇大论。
霍千里耸了耸肩,“行了,我的话就这些。你自己考虑。”
他站起身来,刚转过身,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转了回来,看着那人,“哦对了,周贵还有没有交代你什么别的?”
那人勐地抬头,霍千里微微一笑,“好好考虑。”
对第二个人,霍千里如法炮制,对面的反应依旧差不太多。
走出审讯室,霍千里看着赵飞,“赵队长,我建议接下来,把二人分开关着,不要再提审,你觉得可行吗?”
赵飞点了点头,“没问题,让他们自己吓自己,更有利于我们审讯。”
说完他尴尬地笑了笑,“霍书记您刚才用那招,我以前师傅还教过我,我这一时情急,还给忙忘了。”
霍千里哈哈一笑,摆手谦虚了两句,只是一个最基础最简单的囚徒困境,确实也没啥好值得炫耀的。
他看着赵飞,若有深意地开口道:“这两天就辛苦你一下,把人看好了。”
赵飞想起昨天下午在制药厂的场景,心神一凛,重重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