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先聊着,我接个电话。”
说完,霍千里便起身朝外走去,留下面面相觑的三人。
刚刚被霍千里叫过来的齐明光看着罗主任,“霍书记是不是对我有啥子意见?”
罗主任扯了扯嘴角,没接话。
走到制药厂大楼外的空旷处,霍千里开口道:“好了,
可以说了。”
江清月轻声道:“虎山制药厂过去三年,做过几笔金额较大的特殊交易。2011年3月,他们以高出市场价百分之五十的价格,收购了一批药材,这笔交易,我特地交代我的师兄在做离任审计的时候去他们厂里查了原始凭证,
他们给出的理由是因为高品质原材料紧缺,
便采用了议价采购的方式紧急收购了一批。”
霍千里嗯了一声,没有打断江清月的话,默默听着。
“但是,当时的虎山制药厂,账面流动现金不足,便将公司的成品折价冲抵应付账款,交付给原材料供应商,用以抵扣采购成本,这一进一出,虎山制药厂付出了高额的成本,而对方也得到了海量的好处。”
“但如果没有别的情况,这件事情也顶多算是虎山制药厂的管理层经营不善。因为这样的操作倒也都有先例可循。”
江清月知道她的话会对霍千里接下来的决策产生影响,所以讲得很细。
“接着我又仔细研究了虎山村当时的现金流量表,
再结合我两个师兄到虎山制药厂查阅的情况,发现他们交易当月的现金流的确紧张,但却并不是因为正常交易,他们在进行这笔交易之前,
做了许多的大额采购,
并且支付了大量的预付款,
造成了现金流紧张的假象,
然后在完成这次异常交易之后,又以各种不符合收购条件的理由,取消了合作,收回了预付款,这些采购对象也十分配合地一分不少地将预付款全部退了回来。”
听到这儿,霍千里已经几乎完全可以肯定,这笔交易有问题了。
“但就像你说的,一切要讲证据,真正确认其中猫腻的是两件事。”
江清月继续道:“第一个,这样的交易,在2011年出现过一次,在2012年和2013年又分别再出现过一次,两次的金额都有增长,但方式一模一样,似乎虎山制药厂完全没吸取教训。按照当时的市场价估算,这三笔交易,交易对象的额外所得,也就是虎山制药厂的损失,有将近两千多万。”
霍千里眉头登时皱起,
“这么多?”
“嗯,打个比方,买六百万药材,溢价百分之五十,对方就额外多得两百万,价值五百万的成品,折价成两百万抵债,这就又是三百万,而且这还只是出厂价。”
“第二个,对方虽然做得很隐蔽,每一年的公司都不一样。但是我托工商局的朋友查了一下这三家公司的背景,竟然有了个意外的收获。2011年那家名叫光辉贸易的公司,前任的法人代表叫齐明辉。”
霍千里一惊,“光辉?”
江清月点了点头,“跟你和我说的这位虎山制药厂现任厂长的名字就差一个字,有没有什么具体联系,就需要你再去查一查了。我一会儿把这三家公司的情况发到你的邮箱里,你得空去看看。”
霍千里点了点头,“老婆,辛苦了。”
“看这个有什么辛苦的,看点资料而已,比带娃轻松多了。”
江清月笑了笑,“你现在在哪儿干什么呢?”
霍千里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简短地跟江清月说了情况。
江清月听完都傻眼了,即使她现在走出了小山村,成了研究生,更成了一位蜀州政坛新星的夫人,这个事情也在冲击着她的认知。
霍千里看了看周围,没有旁人,便低声道:“我不处理铁牛,他们可以鼓动村民说我徇私包庇,我没法服众;但我若处理铁牛,他们也可以从我变得冷酷无情上做文章。人心就是这样,我们无法苛责,只能承受。”
江清月沉默了片刻,开口道:“老公,我有个建议。”
霍千里苦笑一声,“我们孩子都有了,怎么还生分起来了。”
江清月说道:“我觉得,你还是要跳出来,从对方的动机上去思考,不要被动地跟着对方的节奏疲于应对。抛开事情的惨烈程度和受损情况而言,这其实也符合你之前设计的路线,持续施压,让他们自己暴露,自乱阵脚。”
霍千里叹了口气,“道理没错,但现在人没抓到,无从下手啊!”
江清月轻声道:“你以前教过我,对于一件事情,要看谁得利,谁的动机就越强。如果这个事情是人为,那么就可以试着锁定一些目标,处理起来就会轻松很多。”
霍千里脑海中一道灵光一闪而逝,他点了点头,“好,我琢磨一下。楼上还在等着,我先上去了。”
“嗯,注意休息,别累坏了。”
“好,你也是。”
挂断电话,霍千里匆匆上楼。
再见到齐明光,他的心头就多了些异样,开口道:“齐厂长,说说情况。”
齐明光嗯了一声,将方才他带着厂里员工落实霍千里部署的情况汇报了一遍,然后道:“书记放心,虽然遭受了这样的意外事件,但在您和镇委的坚强领导下,我们厂上上下下,依旧斗志满满,我们会齐心协力,做好后续工作,力争不影响生产!”
霍千里满意地嗯了一声,“有齐厂长这句话,我就很放心了。行了,你事情多,就先去忙吧,有什么事情,随时汇报,从今天起的未来一周,这儿都会有人在。”
等齐明光出去,霍千里看着王安全和罗主任,“凑几把椅子眯一会儿吧,晚上还长,一会儿刑警队的来了,咱们还要接待。”
罗主任起身道:“书记,王镇,我出去弄点宵夜来,简单填填肚子。”
王安全揉了揉肚子,笑着道:“说起这个肚子是有点饿了哈!”
霍千里点了点头,“辛苦了。”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霍千里拿出笔记本,顺手撕掉一张残页,撕碎了扔进垃圾桶,然后握着笔,却迟迟没动。
脑海里闪过方才和江清月的对话。
眼下最慌乱着急的应该是仁平建筑公司,那为什么事情是出在药材仓库呢?
如果是仁平建筑公司的人试图用这样的事情来转移霍千里的注意力,拖慢他的动作,那么他们必然会选择一个成功率高,可以操纵的办法,这是不是就能证明虎山制药厂也是仁平建筑公司那个利益集团的人?
如果不是仁平建筑公司的,那莫非真的纯属偶然?
否则他们为什么要选择在这个时机呢?有什么好处?
霍千里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今天太累了还是怎么,一直都没什么头绪。
十来分钟之后,罗主任拎着三盒盒饭回来,众人匆匆填了填肚子。
没过多久,随着一阵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县城刑警队的人来了。
这次火灾的事情不小,加之霍千里又是县委常委,直接由刑警队队长亲自带队,带着几个得力干将连夜前来。
霍千里带着人在门口欢迎,组织开了个简短的情况介绍会,众人一起沟通了相关情况,刑警队队长也不磨叽,便带着人开始了忙活。
一夜无眠,第二天白天,秦山带着人来换班,霍千里又去现场跟众人勉励了一番,便回到家里简单冲了个凉水澡,也没顾得上休息,直接到了办公室。
他先跟詹宝兴打了个电话,原本预计的村民大会是开不了了,只能暂时往后延。
詹宝兴闻言叹了口气,点头应下。
接着他打开电脑,在邮箱里找到了江清月发来的信息。
他细细看完,稍稍琢磨了一下,拿起手机,拨通了顾海涛的电话。
旌城市的一条马路上,一辆黑色雅阁缓缓靠边,比曾经沉稳了许多的顾海涛穿着黑色的衬衫,长袖挽起,手上闪亮的表反射出耀目的金光,那是成功的光芒。
他接通电话,笑着道:“千里哥!有啥子吩咐!”
霍千里微微一笑,“在哪儿呢?”
“回公司的路上。”
“没去陪陪秋雁?”
“上周刚去了,她事情忙,看着我在那儿悠悠闲闲地就来气,把我骂得瓜兮兮地滚回来了。”
这对欢喜冤家之间的地位经过了好几番波折。
以前一个是村长公子,一个是单亲家庭的拖油瓶,男强女弱;
后来变成了一个高中毕业前途暗澹的农村小子,一个走出大山品学兼优的女大学生,男弱女强,甚至都不在一个世界;
但在霍千里的带动和顾海涛自身的努力下,如今一个是踩着时代东风,事业有成,身家几百上千万的公司老板,一个是前途远大的女研究生,青梅竹马,门当户对。
在霍千里跟江清月这些知情人的眼里,两人这看似理所当然的结合背后,都凝聚着两人对这份感情的执着和奋斗,颇有几分你必须非常努力,才能看起来毫不费力的意思。
霍千里笑了笑,“这两天忙不忙,不忙的话,帮我办个事儿。”
顾海涛豪迈道:“千里哥你有事我再忙也不忙。”
“帮我去拜访一个朋友,具体地址我马上短信发给你。”
“好嘞!”
挂了电话,一分钟后,顾海涛的手机上便收到了霍千里发来的短信。
【去暗中查一下蜀州闻道贸易有限公司的情况,最好是实际控制人,地址:xxxx,注意安全。】
顾海涛啧了一声,眼珠子一转,在车载导航上将霍千里发来的地址输了进去,一脚油门便蹿了出去。
当天下午,霍千里坐在自己办公室里,正跟罗主任等人商量着接待县里火灾事故调查工作组的相关事宜,顾海涛的短信就发了过来。
“千里哥!得空回电!”
霍千里一看这几个字,就知道顾海涛必然有收获,借着上厕所的名头出来,走到一个无人的地方拨通了他的电话。
“说吧,有什么收获?”
电话那头,顾海涛得意地笑了笑,“千里哥,你猜我在那儿看见谁了?”
“谁?”
“刘帅!”
霍千里一愣。
顾海涛没听见回应,又补了一句,“就是以前镇上那个大药贩子的狗腿子啊!”
“我知道。”
霍千里喃喃道,刘帅、周贵、饮片厂、原材料。
串起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绪,“辛苦了,回头请我吃饭。”
“好!嗯?”
顾海涛勐地反应过来,耳朵里却已经听见了忙音。
回到办公室,霍千里三下五除二结束了会议。
罗主任一脸懵逼,这才说到一半,怎么就结束了呢!
霍千里拍着他的肩膀,“罗主任,我相信你的能力,都是接待老人了,这点问题难不住你,放手去做吧!”
罗主任张了张嘴,这就是县委常委的底气么,厉害了,羡慕了。
办公室重新安静下来,霍千里摩挲着下巴,思考着刚才顾海涛带来的那个惊人消息。
现在已经基本清楚的是,钱仁平通过建筑公司套取中药产业园区工程建设资金,周贵通过内外勾结,攫取虎山制药厂的利益,两个趴在产业园区身上吸血的人结成同盟,一起打通关系,是说得通的。
而钱仁平此番在霍千里的压制下,被拿捏在七寸上,周贵帮着他想办法,试图解决,也是合理的。
但是.......
霍千里摇了摇头,以他对周贵的了解,周贵有这么好心吗?
整整一个仓库,足足两千万的药材啊!
他舍得吗?
以他对虎山制药厂的控制,价值这么高的产品,他自己想办法弄出来挣了不行吗?
这烧的是两千万的货,又不是两千万的纸!
!!!
霍千里忽然愣住......
如果都烧没了,谁知道是药是纸?
周贵跟虎山制药厂勾结多年,怎么可能只搞那么几笔!
这当中有多少烂账?
如果今后被查了,这些怎么解释?
一念通,许多事情也就解释得清楚了。
霍千里的背后忽然渗出一阵冷汗,周贵这一手不只是冲着为钱仁平解围来的,更是想顺带将以前的那些亏空做成死账啊!
他连忙起身,拿起座机给车班司机打了个电话,“准备车子,我要去虎山村!”
接着,他又给刑警队队长打了个电话,“赵队长,我是霍千里,我马上赶到虎山村,有情况跟你当面对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