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嘱托似耗尽了晋帝的全部力气,他闭了闭眼,脸上爬满了疲惫。
歇了一会儿,他朝白兔挥挥手:
“明早你跟朕一起上朝。好容易回来,先去看看你母妃吧,也去给皇后请个安。”
白兔应了,起身,恭敬地再次行了一礼:
“父皇好生养着,儿臣告退。”说罢,转身退下去。
兰墨凉和慕吟风见皇上没发话叫他们,且神色大有不耐烦之意,便轻声说了句:
“皇上,那微臣二人也告退了。”
晋帝没言语。
兰墨凉二人小心地看了他一会儿,确定他应该没其他话要说,就躬身退了出去。
不料在兰墨凉刚走出内室时,黄公公突然托着拂尘凑上前,看了眼已经出去的慕吟风,笑容有些诡异:
“兰大人,皇上叫你呢。”
兰墨凉一怔,心脏微沉,转身悄悄地随黄公公重新回到内室,来到龙床前,望着晋帝双眸紧闭、仿佛已经睡着了一样,犹豫了下,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皇上?”
晋帝闭着目,歇了一回,这才大幅度地喘息了两下,沉声开口问:
“他、在外边成亲了?”
“是。”兰墨凉眼眸一闪,答。
“双生子?”晋帝剧烈地咳嗽了一阵,接着问。
“是。”
晋帝闭着眼,喘了两口粗气,仿佛很疲倦似的。但眼袋下凹进去的褶皱,却在一瞬间填满了阴狠和冷酷。那一刹那,浮现出的暴虐令人胆战心惊。
“哼,不祥之物终是不祥之物。”他不屑地冷笑了句。
随即,他虚弱却残忍地冷声吩咐道:
“杀了!一个不留!”
兰墨凉心脏一凛,抿了抿唇。忽然含笑低声道:
“皇上,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晋帝闭了闭眼,仿佛对他很包容似的,顿了顿,冷声道:
“说!”
“臣以为,即使皇上不下令,也会有人代替皇上除掉那母子三人……”
晋帝闻言,一双苍老浑浊的眸子倏地张开,迸射出让人胆寒的冷光。
兰墨凉继续道:
“臣觉得,殿下才刚刚回来。殿下的为人又不是那么地软弱,若这个时候皇上让殿下的心里产生隔阂,恐怕于皇上、于殿下都是弊大于利。何不让某些人去做了坏人。这样既不会影响皇上和殿下的父子之情,又解决掉了皇上的心头刺,最重要的是,殿下和那边的仇就此结下,到那时。皇上就可以完全放心了。”
晋帝沉默了一会儿,周身的冷冽忽然收起,接着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咳嗽。
兰墨凉急忙上前帮他揉胸口。
好半天,晋帝才喘息出一口整气,说:
“墨凉啊。果然还是你小子深得朕心!”
兰墨凉退后半步,谨慎地道:“微臣惶恐。”
晋帝笑了笑,摆摆手道:
“罢了。就按你说的去做。明日老七就要入主重华宫,他离宫许多年,怕是什么都忘了,你可得好好看顾他,别让他出了岔子。”
“是。微臣遵旨。”
皇后居住的无极宫位于蓬莱殿东边,长乐宫北侧。地处宫城的中轴线上,奢华恢弘,美轮美奂。
华皇后四十来岁,皮肤身段保养得极好,鬓发如云,蛾眉淡扫,穿了一件玫瑰色金线绣祥云五彩凤凰宫装。肤白细腻莹润,眸光精锐有神,即使韶华不再,却依旧犹存风韵。
她坐在一张凤椅上,朱唇含笑,却隐隐透着威严;梨涡微现,又平添许多和蔼。属于一国皇后的气质她全都具备,雍容华贵、端庄优雅、待人和气,却又心狠手辣。
她是个美丽且生动的女人。
她的生动与坐在她下首最高位置上的姝妃形成鲜明的对比。
作为四妃之首的姝妃比皇后小几岁,相貌却比皇后美丽一倍。明明即将步入中年,那张妩媚动人的小脸却仍宛如妙龄少女般,不见一丝岁月留下的痕迹。
但她的气度却明显比华皇后逊色许多。
不,或许应该这么说,若要论身为后妃的气场,她甚至还不如一个稍微跋扈一点的宝林。但若要论谁的气质最古怪,她敢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姝妃十分古怪,这是整个后宫公认的。
明明有着绝代风华,却像一根木头,直挺挺、傻呆呆地坐在那里,没有一点存在感,仿佛一个陪衬摆件。黑白分明的眼珠可以数个时辰不带一点波动,就像是一潭死水。
私下里,她被称为美人花瓶、漂亮的衣服架子、甚至是一根糟蹋了美貌的呆木头。一个如此美丽的人却能这么地不起眼,不用变装却能掩去一身的芳华绝代,不得不说,这也是一种才能。
有人说,她能坐上今天的这个位子,全靠华皇后。
而姝妃对于华皇后,也像是个没有任何主张的应声虫,惟命是从。
白兔的容貌像极了她,因为她是他的生母。
“儿臣参见皇后娘娘,给母妃请安,见过诸位娘娘。”他跪下来,沉静而优雅地给皇后行了一个大礼。
“快起来吧。”华皇后微笑道,修长的手指上,护甲那尖锐的最前端泛着不温不冷的光芒,声音略带一丝伤感惆怅,“一别许多年,竟长这么大了。小时候你身子不好,只能送到南岛上去疗养,当时本宫和你母妃都很舍不得。好歹回来了,身子也大好了吧?”
“是,托皇后娘娘的福,儿臣已经大好了。”白兔心里冷笑,脸上却极柔和温软地说。
七殿下,姝妃的第三子,也是先太子殿下和十七公主的亲弟弟。自幼身体羸弱,受不得一点风寒,便被皇上送往四季如夏的南岛上疗养。因病体康复,故又被皇上召回宫。这是宫里人都知道的事。
而宫里的那些人精们更知道的是。如今病重在床的皇上已经没有了其他皇子,唯一仅剩的皇子,便是眼前这一位连她们这些在宫里过了十几二十年的妃嫔们都不知道的七殿下。
皇上何时多出一个七皇子,她们不知道;姝妃是不是真的产下过七皇子,她们也不清楚。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面前这位七皇子,将是最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皇子,也是她们这些性命如蝼蚁的妃子们未来命运的主宰者。
华皇后细细地望了白兔一会儿,突然伤感起来:
“和暄儿一个模样儿,不愧是亲兄弟啊。我养了暄儿二十几年。那孩子又听话又孝顺,没想到却这么年纪轻轻地就丢下我去了,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那孩子。好狠的心肠!”
说着,用帕子擦拭眼角,哽咽起来。
华皇后自己只生了三个女儿,其中两个已经出嫁,最小的才刚十二岁。太子则是在姝妃生下一对龙凤胎。办满月酒时,姝妃以自己身子不好为由,主动过继给她求她抱养的。当时华皇后“盛情难却”,不忍忤了好姐妹的一番心意,便含笑答应下来。
自从,皇后将太子视如己出。一养就是二十几年。
这件事也让当时前途始终不温不火的姝婕妤,在一年后连跳三级,成为姝妃。
众人眼见皇后又因为太子的事伤感起来。慌忙宽慰劝解,这才略略止住。
白兔冷眼旁观着满屋子女人粉墨登场,你一言我一语地唱大戏,借机表忠心,心里是满满的冷意与不耐烦。五年前宫里能叫出名号的妃嫔就有三十来个。五年之后,这数量明显增加了一倍还多。
“你、是七哥哥?”一个如剥了壳的煮鸡蛋般圆润水嫩的小姑娘眼巴巴地看着他。腼腆地打量了他一番,说,“和太子哥哥像,却更像十七姐姐。”
此话一出,室内顿时陷入一片静默。
华皇后闻听,连忙笑道:
“瞧你说的,他也是你十七姐姐的亲弟弟,自然长得像。敏陶,过来,不许没规矩。”
小姑娘顽皮地吐吐舌头,退回母亲身旁。
她是华皇后最小的亲生女儿——十八公主敏陶。
一语未了,有宫女含笑进来通报道:
“皇后娘娘,华三小姐来了。”
华皇后的脸上泛起一丝柔光,笑语里带着宠溺:
“这丫头,都什么时辰了,才过来,快让她进来!”
不多时,只见一个美丽的少女从外面婀娜多姿地走进来,跪倒在软垫上,行了大礼展拜起来,含笑开口,声音恍若黄莺出谷般清脆动听:
“凤儿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华皇后忙命人把她扶起来,口里笑说:
“你这丫头,也不早点来,怎么现在才过来!”
华凤笑说:“因为夏溪姑姑说皇后娘娘这几天总是睡不好,前些日子皇后娘娘又提过,说想吃家里产的莲子。凤儿想这莲子刚好可以清心安神,今日一大早便去后花园摘了一盒新鲜莲子,特地带过来孝敬皇后娘娘。因此迟了,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她噙笑屈膝请罪。
华凤约莫十六七岁,是个极美丽的少女。莹白如玉的鹅蛋脸上,簇黑弯长的眉毛非画似画,腮凝新荔,鼻尖翘挺。一双顾盼生光的眼睛,黑白分明,柔媚流转,荡漾着令人迷醉的风情神韵。
她身穿一件粉红色镂金百蝶穿花杭绸衫子,下着一条珍珠白碎花百褶罗裙,外罩一件五彩刻丝天蓝蜀缎褙子,全身上下叮叮当当地戴了一整套鎏金镶钻红宝石头面,彩绣辉煌,熠熠生辉,恍若神仙妃子一般。
就连某些份位低的嫔妾,穿戴都不如她这个朝臣之女。
莲子送上去,嫔妃们全都夸赞不绝。
华凤的神情略带得意,忽然瞥见站在一旁的白兔,愣了一愣,紧接着小脸泛红,带着少女的腼腆与羞涩,偷偷地冲着他嫣然一笑。
白兔突然想起来,不知从何时起,晋国皇帝的皇后人选,全部开始姓“华”,前任太子的太子妃,便是这位华三小姐的亲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