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禧堂,贾政看着堂下的贾琏,沉声问道:“琏儿,你可真的考虑好了?”
贾琏抬起头偷偷瞄了一眼上头身穿大红色公爵袍服,面目红润,中气十足的贾政,心中十分艳羡。
神色不由更恭敬三分,他弯腰拜道:“回老爷的话,我已经考虑清楚了。
我早已及冠,本就应该脱离家族的庇佑,立一番自己的事业。
如今宝兄弟愿意提携我,是我得天之幸,侄不敢错过。
另外东跨院原本就是从府中分割而来,如今我父亲去了,正该是让阖府重新归为一体的时候,如此对咱们贾门一族来说,也是意义重大的。所以侄儿是深思熟虑之后,甘愿搬到外面自成一府的。”
贾政抚须点头,道:“你能这么想就是好的,将来你若是有出息,能够像宝玉那样光耀我们贾氏门楣,不说我替你高兴,便是汝父在天有灵,也会倍感欣慰的。”
呃……贾琏有些尴尬的笑笑。
像宝兄弟那样,这辈子是不可能的了,下辈子投个好胎兴许还有机会。
贾政似乎也觉得自己方才的话太过于牵强,想了想,道:“琮儿年纪还小,你出去要做正事,不便带着他,就把他交给我吧,以后我让你二婶婶抚育照顾。”
贾琏闻言正中下怀,他也不想带着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拖油瓶狗屁弟弟,贾政愿意收养最好不过了。
因立马对贾政行叩拜之礼,大加赞美其体贴慈爱之心。
对这些彩虹屁,贾政全盘接下,最后嘱咐贾琏:“这件事,你还得亲自与老太太说一声最好。她老人家年纪大了,见不得儿孙远离家里,你只以前程为要相劝,她会理解你的。”
“是……”
还要自己去说,贾琏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
大观园,贾宝玉托着长长的斗篷,叩响了栊翠庵的山门。
开门的是一个不足半百,尼姑装扮的老妇。
她见到贾宝玉迎雪而来,有些意外,倒也赶忙双手合十行礼,侧身恭请贾宝玉进门之后,方问道:“不知王爷亲临,有何差遣?”
贾宝玉略作点头,问道:“你们小姐呢?”
老妇听贾宝玉直呼“你们小姐”,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却没有表露,仍旧双手合十,虔诚的回道:“妙玉师傅在前堂诵经文,未知可散。王爷请进屋饮茶等候,贫尼这便去请妙玉师傅出来。”
“不用了,我听说你们这山上的梅花开的好,我准备折两枝回去插瓶,你告诉我从哪儿上去可以折到梅花就好了。”
“是……王爷请。”
老妇引着贾宝玉走过花坛,指着通往后头的青石小路道:“王爷从这边过去,从那月洞门出去,有一条浅近的山路,周围都是已经盛开的梅花,王爷尽可挑折……”
老妇十分认真的指了路。
虽然她知道她们小姐很爱护那些梅花,自己轻易都不忍心折枝。若是旁人,哪怕就是他们园中的姑娘亲自来,她也未必敢直接让其上去糟践。
但是贾宝玉毕竟非别人可比,她不敢有所阻挠。
不过见贾宝玉径直上山去,她还是立马回到佛堂,向妙玉禀报了这件事。
栊翠庵所在的山并不算大,周围前后都种有梅花。
但是最好的,自然还是后山上这几十株成树的梅花。
如今正是梅花开放的季节,贾宝玉刚走上山道,就被周围阵阵袭来的清冷的梅花香所悦。
唯一遗憾的是,大雪下了一夜,这些梅花树大多被白雪覆盖,好些甚至还被压弯了纸条,不能将梅花傲雪而开的美尽情的展现出来。
走着赏玩半晌,贾宝玉走到一株形状尤其优美的梅花枝面前站立。
只见这株梅花只有二尺来高,却从旁横生一枝纵横而出,有五六尺远。其间小枝交错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
轻触其身,积雪散落,梅花花瓣跃然而出,如吐胭脂,香欺兰蕙,朵朵令人称赏。
贾宝玉心喜,就要抵握其干,切根折下。
忽闻身后一声娇责:“岂不闻,未得主人应允而私取,是为盗也,折娇花于丛,是为煞风景也!”
贾宝玉愣然回首,就见自他处,小径往下十数步,不知何时已悄然站立了一位俏丽女子。
这女子身穿天蓝色白格子鲜亮缁衣,戴银色绒毛坎肩,从其美丽的面庞往后看去,一头乌黑青亮的头发披落而下,只在头顶挽了一个漂亮的短髻。
短髻上当是套着一根白色留长的发带,向下垂成两条,其中一条从肩上划过胸前,迎着冷冷的寒风,轻轻摇晃。
再看这女子面貌,眼若明月,鼻俏悬胆,唇红齿白,此时横生一双柳眉,眼中似怒而含嗔,当真是美丽纯净的无与伦比。
贾宝玉不由松下手来,面目含笑的看着这位身姿长挑,气质如兰的亭亭美人。
美人见其如此,横眉更甚。
她缓步上前,再次责问:“靖王身份尊贵,如何做出此等有违礼数、风度之事?”
贾宝玉再静默的瞧了她两个呼吸,然后才坦然的摇摇头,笑道:“妙玉仙子可是想错了,此乃吾家私园,此间所有树木,皆是当初我命人连根移栽至此。
我至吾家私园,折一亲自种下私花,何过之有?”
妙玉不悦道:“当初我在西门外牟尼院修行,是你家持帖相邀我至此,主持此间佛门净地。如今靖王如此言语,可是表明毁弃契约?若如此,我至今日便搬离此地,别处修行便是。”
“呵呵呵……”
贾宝玉一阵浅笑。这小娘儿们,果然脾气很硬,很差啊。
“你真想搬离这儿,到别处‘修行’去?”
贾宝玉故意在修行二字上加重音,但是妙玉却没有听出其中嘲笑的意思,竟皱眉道:“莫不靖王以为我佛门弟子也如你们俗人一般,攀高结上,贪念这公门富贵?
若是这样,你便错看了世人。我这便回去收拾行囊,今日便离了你们这高门贵地!”
妙玉冷哼一声,就要转身负气而走。
“站住!”
贾宝玉立马拽住妙玉的手臂将其拉回来,并一声清喝。
也不知道是否是他的喝声太过于吓人,还是妙玉本身太过于胆小娇弱,竟是浑身一颤,待再次看着贾宝玉的时候,已经是一脸惊吓之色。
“你做什么?”
半晌,妙玉才质问一声。
贾宝玉单手掌着妙玉,察觉其手臂酥软无骨,再窥其玉立身姿与绝色的美貌,竟是觉得心神没来由的一阵酥麻。
妙玉这小妮子作为正册中唯一一个与贾家不沾亲带故的女子,并且其还能排在前列,就已经能够说明其容貌之美。
况且,此时她一身鲜亮的道衣,怯生生的侍立在面前,这种异乎寻常的动人之色,令贾宝玉这等人物,一时都有些难以自持之感。
妙玉脸蛋绯红起来,从贾宝玉眼神中,她似乎看出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心生惧意,欲图后退,然后才发现贾宝玉还抓着她,立马挣道:“你做什么,放开我,你……”
她的娇切之音倒是提醒了贾宝玉,只是贾宝玉不但不松手,反而微微一笑之后,将另一只手攀上她的另一支臂膀,狠狠钳住,笑问道:“我做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若是没有我的允许,你以为你能从我这里搬出去?”
妙玉本来还为贾宝玉的无礼举动所娇羞惊怯,又闻此言,不由冷下脸来:“王爷之意,是要强权强留于人了?”
妙玉觉得有些难过,难道他也是一朝得势,便要仗势欺人之辈?
贾宝玉看着她,笑而不答,忽然双手用力,将其拥上近前,然后在其骤然惊骇紧绷身体的反应下,举起她的一只手来,按在自己的左边心口,笑道:“我说的我这里,是这里……”
妙玉本来还惊慌的不行,她十九年来从没有遇到过这种事,一时间只想着难道那种自己曾经臆想、猜测过无数次,人世寻常女子才有资格经历的那种荒唐事要降临到自己头上了?
惊魂未定之间,忽觉贾宝玉的举动温柔下来,然后她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如想象中被贾宝玉强抱入怀。
她只是贴近他的身体,而唯一真正触碰上,能够感受到贾宝玉身上温度的,只有自己的左手。
自己的左手,被他放在他的胸膛上,他干什么呀,什么这里那里的……
忽然妙玉才反应过来,贾宝玉表达的,可能的意思!
“你……”
妙玉忽然抬起头,震惊且不信的看着贾宝玉,一时间,手都忘记抽回去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究竟什么意思啊……
妙玉只觉内心慌乱无比,以她的聪慧,她不难理解道贾宝玉的意思,她只是不敢相信,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遇到这种情况!
他说,没有他的允许,自己不能从他心口……应当是心里逃出去?
就是说,自己其实以前一直在他心里……
思索着这等异常复杂的问题,妙玉一双眼睛虽然还望着贾宝玉,瞳孔却已经不聚焦。
贾宝玉见状,悄悄拉近她的身躯,察觉其未有抗拒之意,便不再犹豫,也无需低头,就嘟嘴印上那两瓣鲜艳微凉的红唇。
唇齿被占,妙玉终于意识转醒过来,她呜呜出声,身体拍打起贾宝玉来。
贾宝玉也不过分,便依她的意愿松开她,然后在她还没有喝骂之前,将她抱在怀里,并重新令其手掌贴紧自己的胸口,喃喃念道:“一辈子诵经礼佛,青灯为伴的日子实在太凄苦。若是你愿意,便在这里修行,往后的岁月,有我陪着你,总比你一个人强些。”
妙玉正觉天旋地转,自己一个出家人,居然被一个年轻男子给亲了,这成何体统,这该怎么办啊……
忽闻贾宝玉之言,如暮鼓晨钟一般,直击心灵。
她一下子就愣住了,手上的拍打动作停下,口中将要骂出来的话语也咽了回去。
……她并非自愿出家的。她只是幼年的时候生大病,说是只有她出家了才能活命,然后她就出家了,从小在寺庙长大。
她父母很疼爱她,纵然其出家之后,她的吃穿用度,仆从用人,从来没有短过她一分。
所以,她虽然身在佛门,生活方式却仍旧和普通大家族小姐无异,甚至奢华高雅更甚十倍。
这是她的骄傲,也是她的自卑。
她到现在,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出家,是真的只有出家才能活命,还是父母弄错了,或者是别的什么可能。
可惜,她已经没有任何办法求证挽回。家族败落,父母亡故,她除了继续求佛祖收留,也别无去处。
但是,这并不妨碍她憧憬、幻想她要是没有出家,她的未来是什么样的。
应该,会比现在好吧?不,是绝对会比现在好,也会比将来好,现在的日子,她早就受够了,更不敢去想象,余生都要这样会是怎么样的境地。
她生的这么美,而且自问无论学识、才情都比世间女人高过百倍,为何却不能享有世间青春女子该有的美好?
这些疑问,每一回她读书之后,从书中了解到的更多,她的感受就越强烈。
但是她不能表现出来,她是出家人,还是一个富有名望的“大师”,若是让别人知道这些,岂非贻笑大方?
所以,在每一个认识她的人面前,她都是学识渊博,通透明达的“高僧”。最多,有人说她性格古怪罢了,但是那又何妨,自古以来,高人皆是如此。
唯有一个人不同。
她平生不服人,但是却从知道其的第一个消息开始,便对其带有三分服气。
后来机缘巧合竟然有更多的接触机会,她竟发现,那个人果真与世俗不同,更令人惊骇的是,他仿若能够看穿别人内心一样!
在万人都认为她孤高自赏,难以揣摩心性的时候,是他一口叫破,言道:“仙子,你该嫁人了……”
他当时那古怪、戏谑的言语和神态,她到现在都还记得。
虽然自己不会承认,但是她却知道,自己对他,确实有不敢对人言的幻想。
这不是她自己可以控制的事。
可是,可是……
如今他居然,他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居然突然抱她、亲她……
他居然对她做这等凡尘俗世中热恋男女还会偷摸做的事情!
她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