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内监领着我们从承仁殿的后门,沿着外人看不见的夹道直接到了那块漆屏背后。这块地方十分逼仄,两个人还站得开,若是三个人在里面,就得挤成一团了。漆屏正面的星斗图里有几颗小星暗暗钻了洞,我们就通过这几个细小的孔洞窥视外面的情形。
“如果听到摔杯,我从我这边把漆屏撞开,直奔那边,你跟在我后面出来,赶紧对付那边。”鵟英领借着那几点光比划着。“那边”和“那边”分别是两位王爷坐的位置。
“好。可是,万一陛下的意思只有一边呢?”
“到时我们听得见他们说什么。”
“好。”
“我先出去,你见机行事!”
“好。”
我们两个就一直站在这块又漆黑又憋闷的小空间里,静静等着两位王爷的到来。
敏王楚宏贺近年更加发福,脚步愈加沉重,呼吸也总是喘吁吁的。
敬王楚宏赉年纪比皇上还小几岁,因为每日练功不辍,一直还是年少时长身玉立的样子,只是头发里添了些霜色。他的脚步声就十分轻捷。
“皇上驾到!”内监熟悉的尖嗓子响起来。
两位王爷连忙上前施礼:“臣弟参见皇上!”
一番虚礼过后,皇上踱到了殿堂中间,感慨地说:“贺哥,赉弟,我们兄弟,有多少年没单独相聚过了?”
敏王扯着带痰的衰老嗓音,合着皇上的节奏回答:“可不是好多年了?!好多年了!”
敬王则带着笑意回答:“无事自然不该到陛下面前叨扰!”
我的确不知道他们最后一次以兄弟身份欢宴畅饮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只知道十几年前,敬王领兵打到了皇宫门口,敏王带的那只到哪儿都倒霉的军队把守着辰都西门,阻止皇上从外面调的援兵进来。后来,这两位王爷竟然没有被杀头,反而一个“将功折罪”,一个“享尽清福”。倒也成了一段骨肉亲情的佳话。
我提心吊胆地站在板壁后,咀嚼着坊间嘲笑的“敏王不敏,敬王不敬”。刚才敬王爷这句话已经锋芒毕露,让“佳话”变得尴尬无比。
敏王爷成了皇上麾下之臣,犬马效力数年后,在皇上赏的大宅子里颐养天年。
敬王爷从二十五岁起就在辰都远郊一处别院赋闲“清修”,除了年节进宫朝贺和探望生母的时候几乎从不踏出别院半步。城里的敬王府里只有王妃带着一众下人打理,敬王本人只有过年那半个月去住。
所谓“将功折罪”和“享尽清福”在明眼人眼里一目了然:一个是认命了,一个是还被软禁着。
“坐,都落座!”皇上像是完全没有被敬王的话语激到,反而十分高兴地张罗着开宴。“今年为母后守孝,端午节不能大肆宴乐,正好咱们兄弟几个小聚一下,好好聊聊。”
“哦?守孝?我怎么记得陛下早年不大讲究些这个!”
皇上没有理会敬王的又一句挑衅,转问敏王近来身体如何。敏王颇为感慨地说,愈发觉出老了,不中用了。皇上嘱咐他要好生将养,这才转回来问敬王近况。敬王站起来说,自己是什么都不干的闲人,不比两位兄长这样操劳,自然不好意思生病。
皇上暗暗提点了他一句既要养生,也要注意消散排遣,调节心境。
说到排遣,皇上又问起了敏王爷闲时都怎么打发时光,敏王爷刚说“无非是看戏、听曲”又想起来还在太后孝期,吓得赶紧噤了声,解释道:“是以前,是以前”。敬王爷倒是兴致极高地说,自己找到了一件极有趣的事情,为此可以几天不眠不休。
“哟,赉弟这是找到了什么乐子,这么不要命?可不是又纳了新的美人吧?”敏王爷用力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好奇地追问道。
敬王笑答道:“瞧大哥说到哪儿去了?!臣弟近一年来在学着观星!”
“哦,都说赏月风雅,这星星有什么看头?值得你大半夜的觉都不睡?”敏王爷呷了一口茶。
皇上在上座笑了笑,说:“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可不是一件风流雅事?”
“臣弟在那别庄住着,夜长清静。观星既不花银子,又不费人力。天晴时候,在庭院里一抬头便是,十分便利!”
皇上问道;“那赉弟观星一年,有何心得,不妨讲来让两位老兄长听听?”
“星汉灿烂,变化万千!”敬王站起来,一巴掌拍在我们俩躲的那块绘着星斗图的漆屏上,把我们吓得赶紧屏住了呼吸。“这上面画的四象二十八宿可不是每夜都能看全的!臣弟到现在也不过就认分明了参宿、牛宿、井宿、昂宿这些。这满天的星斗,可够臣弟看到晚年了!”
点数这星宿的时候,敬王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这块漆屏,我只恨不得连自己心脏也攥住,省得它跳出声响。
“贤弟好耐性,愚兄比不上!”敏王憨厚地笑着,“这眼神儿也早就不行了!”
皇上又问:“都说天机奥妙都隐藏在这万千星斗里,赉弟如此用功,可曾探得一二?”
这句问,语调深沉。
屏外传来“哐当”一声,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是敏王!”鵟英领短促地说,一把攥住了我的胳膊。
“哎哟!老了老了,眼也花了,手也抖了!来人!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敏王爷在外面低声絮叨着,“唉,好好的茶洒了一桌子。”
我松了口气,大颗大颗的冷汗瞬间顺着脖子直向后背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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