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书房掩映在古松的绿荫中,念书的清朗童声隔墙传来,听得人心里莫名舒服。
“父母生我,胡俾我瘉?不自我先,不自我后。好言自口,莠言自口。忧心愈愈,是以有侮……”
我只听懂了第一句“父母生我”,还想继续听听后面是什么,四皇子却弯身沿着墙根一路跑去了。书房背后是立着箭靶的练武的院子,四皇子径直跑进这间院子的堂屋,里面清一色摆放着有不少年头的鸡翅木家具。一个穿黑衣的中年壮汉正坐在桌边擦着一张弓。
“唐师父,这……”四皇子回头指着我,说:“这个是后宫里女侍卫的头儿,她要找你!”
听说这师父姓唐,我便断定他是当年颇有名气的“小楼烦”唐文广,便张嘴叫了他“唐将军”。他并没理会我,倒是笑看着四皇子,悠然说:“四殿下今日不是脾胃不和告假了么?现在这是好了?”
“嗯,好了……不不不,没好,这不是给人帮忙吗?本宫没好,马上还要回去歇着……”四皇子被戳到软肋,立刻捂着肚子装了起来。
“去念念书说不定就好了!”他放下那把弓,起身一把扛起四皇子,迈步往书房那边送去。他一站起来,我心里就咯噔一下,怪不得不叫他“小由基”“小李广”,却给他起了这么个倒霉名号叫“小楼烦”。我学艺那时候还一直奇怪,为何当年初次上阵就一连射死三头麟国战象的少年英雄后来销声匿迹,再无功绩,原来是因为瘸了一条腿。
四皇子在他肩上挣扎叫嚷着,还是无奈地被搬进教室去了。书房那边的书声戛然而止,变成了顽皮的嬉笑,直到老先生扯着嗓子喊了几声“肃静”,念诗的声音才重新响起来。
“正月繁霜,我心忧伤。民之讹言,亦孔之将。念我独兮,忧心京京。哀我小心,癙忧以痒。父母生我,胡俾我瘉……”
我正站在院子里,准备仔细听听“父母生我”后面是怎么回事,唐文广瘸着腿回来了。我重新给他施了个礼。他看了看我,仍没说话,往自己刚才坐的那间屋走去。我赶紧跟在后面。直到到了门口,他才回过头理了我一下:“统领把四殿下送来了,还有别的事?”
“在下有事要请教唐将军!”
“我不是将军!也没什么能让统领请教。统领请回吧!”他抬腿迈过门槛就要关门。
“唐大人留步!”我死皮赖脸地一肩膀顶开房门,挤进了他那间屋子。
我向来知道,鸢英卫和鵟英卫的两个侍卫头虽然有品级,在武官中却不受待见。他们都觉得我们虽然叫统领,手下不过是一群看门狗。其中,鸢英卫比鵟英卫更加不受待见,不光是那曦国使团的卫队长,延国军中也有许多人觉得我们这群女人白吃俸禄,徒有虚名,穿的盔甲带的刀都是装腔作势。
别人也就罢了,这唐文广本来前途无量,却在应当谋取功名的年纪不幸染病坏了一条腿。当年有功的人如今都加官进爵,他却全凭皇上体恤旧人,才得以靠教皇子射箭混碗饭吃。我这个“绣花枕头”今天顶着这金亮亮的头盔、摇晃着羽毛来他面前招摇,当然是戳中了他心里最痛的地方。
“七六见过唐大人!”我已经给他行了今天第四个礼,他总算向我拱了拱手。
他坐回原来的位置,摆弄着他那张弓,冷冷地说:“午膳过后,各位小王爷小世子便要来此处练习射箭。还请统领有事快说。”
“多谢唐大人!”我望着他肌肉虬健的两臂和那条细瘦得不协调的右腿,想起坊间书里讲的那个红马红缨、年方十五的少年才俊,忍不住先热了眼圈。
他瞪了我一眼,我连忙抹抹眼角,解释说:“唐大人恕罪,在下见着小时候就听说的英雄,竟不知道话该从何说起了!”
“那就请统领先回去吧,唐某还……”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就咬碎在牙间,腮上的肌肉动了几下,还是又把精力放在了那张弓上。
“在下有要事向唐大人请教!”我赶紧吸了吸鼻子,向他恳求说:“可否求唐大人往这墙上射一箭让在下开开眼?”
“什么?!”他听见这个要求,皱着眉头抬起了脸。
“求唐大人让在下看看,厉害到顶的箭术是什么样子!求唐师父朝墙上射一箭!”我干脆去屋角的箭壶里抽了一根箭,捧着在他面前单膝跪了下来。
“为何?”他紧攥着那张弓,重重地把它放在桌上。
“太子大婚前后,皇宫内外刺客频出。在下武艺不精,恐难胜任护卫重任,特请四殿下引荐,来向唐大人求教。”
看我求得愈发可怜,他叹了口气,说:“去院子里吧!”
我惊喜地抬眼看着他。
“射一箭给我看!”他看着外面,并没看我。
我赶紧谢过他,接过他递过来的那张擦得仔细的弓,起身向院外走去。若是这一箭射不,中让他瞧不起,今天这话是必然说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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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指的“楼烦”是楚汉之争时,汉军阵中的神射力士。然而,被项羽隔着江瞪了一眼就吓得发不出箭,回乡后郁闷而死。因为唐文广刚扬名不久就因病残疾,别人就给了他这个带有讥讽意味的名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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