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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行俭静静的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似乎一点开口的打算也没有。初升的阳光照在那些高高抬起的粗黑的脸庞上,把他们压抑在眉宇间的愤懑和敌视映照得纤毫毕现。然而随着沉默的时间一点点的延长,人们脸上几乎就要喷薄而出的愤怒渐渐变成了疑惑和不安,有人似乎是被阳光照得睁不开眼,不自在的垂下了眼帘。

范羔疑惑的看了裴行俭一眼,却发现自己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不由又扫了一眼下面那三十名府兵和四十多名差役,眯了眯眼睛——这些人不是来自武城本地,就是立即就要开始收缴欠税的尚贤、安西两乡,家中也欠着粮食布帛,此时,他们心里的不安,只怕不比这些欠税的课户少太多吧?待会儿只要乱起,这些人必然是指望不上的,而自己要做得的,不过是保住这位裴长史的一条小命,却也不必让他回去得太过完整……

不过,这位裴长史如今一言不发,到底在打什么主意?难道他算出麴世子半个时辰后便会带人赶到,收拾局面?想到关于这位裴长史长于神算的那些传言,范羔心里有些不安起来,走上一步,沉声道,“长史,您看这时辰已是不早,咱们是不是也该早些开始清缴了?”

他的声音虽然不算太大,但前面的人群自然听得清楚,许多人的目光不由投向了这位平素颇有威望的城主。

裴行俭也转头看向了他,范羔这才看清他脸上淡淡的微笑,不由一怔,裴行俭已不急不缓的开了口,“范城主所言甚是,依城主之见,应当如何开始清缴?”

范羔愣了一下,突然想起那个两日前不得不把自己摔得头破血流的行参军张怀寂,忙恭敬的欠了欠身,“下官鲁莽,请长史恕罪,下官一切听长史的吩咐行事。”他今日的目的,是让裴行俭成为那个挑破武城百姓最后一丝侥幸的枪尖,可不是自己去傻傻的当那杆枪世子此次安排周密,绝不能坏在了自己身上。

裴行俭含笑看了他一眼,“此言当真?”

范羔心里微松,忙肯定的点头,“下官原是为配合长史而来,焉敢越权行事?”

裴行俭沉默了片刻,声音变得有些淡漠,“好,那裴某便斗胆请城主稍安勿躁”范羔没来由的心里一寒,退后一步,下定决心再也不开口。

人群里顿时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范城主居然在裴长史面前如此谦卑?不少人看向裴行俭的目光里,不觉又多了几分忌惮。

裴行俭这才向下面扬声道,“请各位村正里正到前面回话。”他的声音温厚而清晰,不带一丝火气。武城乡的十几个村正与里正却不敢怠慢,忙忙的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在案几前站定行礼。

裴行俭点了点头,“诸位不必多礼。”

村正里正们纷纷抬起了头,离着两三步的距离,他们这才看清了这位传说中的裴长史,他面孔清俊,神情温润,并没有一丝想像中的阴冷可怖,又见他微微低下头,开始翻动案几上那几摞厚厚的文书,村正们的目光不由也落在了那些文书上,立时认出正是几日前各家各户按上手印的赋税欠单,刚刚放松些的心弦顿时又紧了起来。

裴行俭片刻后才抬起头,语气里带着些许的困惑,“诸位,裴某有一事不解,还望各位老丈指教——武城乡的百姓半数已在此,看去都是勤力朴实之辈,并非刁民,为何赋税之欠却会如此严重?”

村正们顿时便愣住了,这话教他们从何回起?难道说你大唐的制度太过苛刻?众人面面相觑之下,一时竟是无人开口。范羔也吃了一惊,刚想说话,又警醒的闭上了嘴。站在靠前些的农户也听清了这个问题,低低的议论声顿时响了起来——难不成这裴长史真是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知晓?

裴行俭等了片刻,见无人回话,声音略提高了一些,“诸位身为村长里正,原有协助官府收缴税赋租庸之责,武城之拖欠,比别处尤为严重,可是因为各位的失职之故?”

此话一出,村正们再也沉默不下去,跟王小仙一道过来的那位村正姓周,平日性子便有些急躁,忍不住应声道,“小的们岂敢失职,实实是赋税租庸之数目太高,若是按数缴纳,只怕武城乡一半人家已做了逃户小的们也是无法可施”

裴行俭惊异的挑起了眉头,“竟是如此么?”转头便看向范羔,声音里多了几分肃然,“范城主,武城拖欠税赋,真是因为税负太重?为何不曾听你说起过?”

范羔愕然看向裴行俭,只能回道,“启禀长史,武城的税赋是郭都护时定下的,多年来一直如此,下官以为长史已然知晓……”

裴行俭断然道,“裴某自然知道此事为郭都护所定,却不知这等税赋会令武城一半百姓倾家荡产,请问范城主,村正此言可否属实?”

看着裴行俭蓦然变得冷肃的面孔,范羔心里急转了几圈,想到麴世子要将局面激化的再三叮咛,斟酌了一番词句,这才回道,“是否属实下官也难以断言,只是郭都护在时,课户从不曾拖欠过税赋。”

人群中不由“哗”然一声,人人看着范羔的眼神都变得有些不善了,听这一问一答,裴长史明明是不知就里,但他范城主难道还能够不知道?这般一说,是打算像那个郭都护一般抄家拿人的催逼钱粮吗?

范羔听到这一声,心里知道不好,刚想再开口,裴行俭已转头却看向了适才开口的周村正,“敢问这位老丈,便如范城主所言,同样是这些赋税,为何郭都护时不曾拖欠,郭都护一走,才六七年光景,竟拖欠了半数以上?难不成真是后来的两位都护心善,有刁民成心相欺?”

周村正听见范羔的话,原就憋了一股火在心里,闻言抗声道,“郭都护在时,的确不曾有人胆敢拖欠税赋,只是不少人家几年里便穷得精光,还有人索性做了逃户,或是托身于官宦人家为客户谋口饭吃。柴都护到时,也曾登记过各家产业,见实在无法催缴,才容大伙儿缓了一缓,这三四年间麴都护仁慈,我等才略积了些米粮钱帛,长史既然也令人登记过,不妨看看,有几户人家不卖掉牛马田园便拿得出十几石粮食、两三匹布帛?”

裴行俭皱眉道,“裴某也曾听闻西州不甚适宜种桑养蚕,庸之一项原是艰难些,只是每丁百亩田地,这一年四石的粟黍,为何也交不出来?”

这声一问出来,人群中立刻有无数个声音叫嚷了起来,“哪里有百亩的田?”“那沙丘也是做得数的?”“我们这里,有十亩便不错了”

裴行俭目光看向了眼前的众村正,众人忙点头不迭,“正是,当年郭都护均田时,是将沙丘荒漠之地也算上,真正能种之田地,别处或者还多些,我们武城这边,一丁不过十亩而已”

裴行俭沉吟半晌,转身直视着范羔,“范城主,若是此言当真,你看此事该如何处置才好?”

范羔自打适才说了那句话便有些后悔,听见这一声问,心里倒是笃定起来,裴行俭以为这样一来便可以把火烧到他的身上么?这样的场面世子早便料到了当下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请长史明鉴,村正所言,的确并非虚言,这也是麴都护四年里只收三成租庸之故,然而今时不比往日,军粮筹集事大,若是听任租粮、地税拖欠下去,则军粮如何着落?没有军粮,您身为西州总揽政务之长史,如今又负责清缴赋税之重任,一旦上面追究下来,此等责任长史可承担得起?”

“长史此时的确可以放手不催,可试想他日大军开到,西州仓中无粮,那时长史再想替百姓说话,难不成军中总管们还能听任士兵饿着肚子拼杀?届时长史与西州官员不但要受累,百姓的所欠税粮还是照旧要如数缴纳,且一旦到了那等田地,更是无可回转,长史的一片体谅之心,只怕反而是害了大家”

他声音洪亮,一字字清清楚楚的落在了众人耳朵里,刚刚还有些喧闹的人群顿时便安静了下来,此事人人心中都有数,但此时听到范城主如此清晰明白的剖析出来,不由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范羔停了片刻,又朗声道,“七日前,裴长史曾有令,须在今日之内,开始清缴武城历年拖欠赋税,下官这才将武城百姓都召集到此处,也好教他们明白,长史之命不可违,大唐制度不可坏长史今日或可一走了之,回头再下清缴之令,只是这番出尔反尔,岂不是教属下们无所适从?”

“长史,课户们之欠单在此,家中产业之清单亦在此,您决心早已下,此时又何必再来问属下?您早收也是收,晚收也是收,便是您不收,来日军中也会据此而收,您如今犹豫不决,不过是令武城子民心存侥幸,回头又让我等更是为难”

人群里,许多人的脸色已然变得难看起来,范城主说得再明白也不过了,今天这位裴长史如果不收缴钱粮,日后定然下场悲惨,就算他今天放大家一马,回头该清该拿时也绝对不会手软,适才那番问话,也不过是惺惺作态罢了那大唐的官员、军队,何尝会管他们西州人的死活?嗡嗡声中,有些性急之人便往前逼进了几步,东边把角那一块的几十个打扮体面之人,看了看明显情绪不对的人群,脸上不由露出疑惧之色,脚下便往外溜出了几尺。

骚动中,裴行俭一声也没有出,伸手按在了那两叠厚厚的欠单之上。

人群中,几个大汉相视一眼,其中一人提气高声叫道,“大伙儿莫被他骗了横竖没有活路,咱们不如……”他正待要按有人事先吩咐的那样叫出“把那些欠条和账簿都抢了烧了,才能不被这些唐人逼死”裴行俭的身后突然有人走上一步,厉声断喝“住嘴长史还未决断,你们想做什么?”

白三的声音比范羔还要洪亮几分,加上那一身的气势,顿时便把那人剩下的话都噎了回去。另外几人愕然片刻,还想吵嚷出来,裴行俭已抬起头,声音朗朗的道,“来人”

他身后的几位庶仆立刻走了上来,裴行俭声音里有种金石般的决然,“点火,把这些欠单都给我烧了”

一时间,偌大的空地上那一千多人,几乎无人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几个庶仆也有些意外,只是跟随裴行俭这两个月来,在他们心目中,这位长史早已是天神般的人物,脚下只略微一顿,便依言上来把文书都搬到了地上。

人群这才“哗”的一声沸腾起来,范羔脸色已是大变,厉声道,“裴长史,裴长史你这是要做什么?”

裴行俭神色平静,语气却是斩钉截铁,“城主提醒得对,此物若是留着,迟早会令武城百姓不得安生,只有一烧了之,才能让大伙儿安居乐业,不但武城的要烧,全西州的欠单,裴某都会烧掉,让西州子民从此不必再背赋税拖欠之债”

说话间,一位庶仆已打上火石,凑到文书边上,纸张是何等易燃之物,顿时腾的便烧了起来。范羔不由目瞪口呆,忙上去想踩灭火苗,白三已一步跨上,挡在了他的面前,“范城主,今日赋税之事是由我家长史主管,你想做什么?”

有人高声叫道,“烧了,真的烧了”声音都变得嘶哑了。这高足案几本来就布置在平地前高出一块平台上,火光自是人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也渐渐从不敢置信,变成了欣喜若狂。

范羔被白三挡住,前行不得,只能高声叫道,“这如何使得?你们快,快上去灭了火”

差役们和府兵此时也回过神来,却无人肯挪动一步——他们家中也欠了赋税,如今裴长史要一把火烧掉西州人历年所欠,自己为何要去拦着?

裴行俭的声音依然是稳稳的,“把这些赋税的账册也烧了”

范羔不由目瞪口呆:他不但要烧了欠单,竟然还要烧了账册他是当真要免了西州人的赋税之欠,还是已经算出世子今日早已布置好,就是要使人烧掉这些东西,索性他自己便先放了这把火?可是,乱民所烧,和他自己令人去烧,怎么能是一回事,这位裴长史难道是疯了?

几人动手之下,四百张欠单和一整袋的账册,转眼间化成了越来越高的火焰,那火光似乎直接照到了一千多人的脸上,让每个人的眼睛都变得明亮起来。

只有范羔的脸色越来越黑——世子待会儿就要到,他该怎么跟世子说?看了看依然神色平静站在那里的裴行俭,他忍不住怒道,“裴长史,今日这把火放起来容易,只是大军到时,我看你如何跟他们交代”

正要欢腾起来的气氛,顿时被这一句怒喝压得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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