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李靖的弟子,隋末的名将,从贞观四年随李靖出征东突厥,整整二十五年的时光已经过去,期间大唐数次边患,却再也没有人想起过这个名叫苏定方的人。而他也从那位十五岁随父出征的少年勇士,从那位三十九岁率两百铁骑突入突厥可汗大帐的壮年猛将,变成了眼前这位六十四岁、讲究饮食、笑口常开的老好人……只是此时此刻,这位一身戎装、神情肃然的男子,突然间仿佛年轻了二十岁,整个人都焕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光彩。
于氏突然觉得眼睛有些发热,却笑着快步走了过去,“恭喜将军今年上元节怪道有那好彩头,原来竟是成了真”回头又对琉璃笑道,“你这孩子果真是有时运的,不但守约承了你的福,你义父看来也是沾了你的运道,我真该代你义父谢过你才是”
琉璃站在于夫人的身后,胸口也涨得满满的,眼前这位神采飞扬如利剑出鞘的苏定方才是大唐战神应有的模样,而她竟是亲眼见证这段传奇的开篇于夫人的话传入她的耳中时,几乎是嗡嗡的带着回声,她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眼见于夫人乘着转身悄悄拭去了眼泪,忙上前扶住了她,“阿母这叫什么话,义父满腹韬略、迟早会有建功立业之时,与琉璃有什么关系?此去高丽,不过是牛刀小试而已。”
苏定方眼睛闪亮,呵呵的笑了起来,“琉璃,借你吉言了,只是你也莫过谦,圣上能突然间想起我这老头子,少不得是托了你和守约的福。如今大军出发的日子已定,就在六天之后,这一去总要个一年半载的,你义母和两个侄儿还要托你多多看顾才是。”
琉璃笑道,“琉璃自当好好孝顺义母,只是眼下看来,琉璃人笨口拙,只怕倒是要阿母日日为**心,省的我又闹出,‘槿儿,这是你舅母,快叫姑姑’的笑话儿来,让阿母颜面扫地。”
听她自嘲的提起自己前几日春社招待亲友时闹出的笑话,屋里几个人绷不住都笑了起来,于夫人见罗氏眼圈还有些发红,知道她是没经历过这般事情,忙走过去拉住她低声道,“男儿有机缘去战场建功立业,乃是天大的好事,我大唐哪次出兵不是扫平敌患,凯旋归朝的?何况又是跟着他阿爷,你这哭哭啼啼的模样,可还像个将门女子?”
罗氏骤然听到丈夫要出征的消息,难免有些慌神,但眼见不但苏氏父子,连婆母和琉璃都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心里也慢慢的定了下来,努力露出了一个笑容,“阿家教训的是,这原是好事,阿罗定然好好伺候阿家,教养孩儿,不让郎君有后顾之忧。”
正说着,苏瑾和苏桐也跳了进来,“阿祖和阿爷是要当将军打敌人了么?我们也要去”苏定方哈哈大笑着把两个孙子都抱了起来,“好,待你们长大一些,拿得起祖父的大刀了,便跟祖父、阿爷一起去”
到了第二日,苏家的亲朋好友便纷纷上门,个个都是一副艳羡赞叹、与有荣焉的神色,于夫人与罗氏一面接待亲朋,一面整理行装,苏氏父子也日日要去兵部整顿军务,清点物资,直忙到二十四日,因次日清晨便要点兵出发,苏家早早的吃了晚饭,却有婢女来报,裴明府已到了外书房。
琉璃自然知道,裴行俭已于半个月前到长安县任了职,自此由裴舍人变成了裴明府。苏定方出征的消息传出第二日,他就送了礼来,因苏氏父子不在家,于夫人出去说了几句,旋即便又忙着接待别的亲友了。算来两人已有一个多月不曾见过,以前本来便是聚少离多倒也不觉得什么,这一个月里却当真有些牵肠挂肚,几乎忍不住就想问问于夫人他现今如何,似乎便是能将这个名字念上两遍,也是好的,也不知他新官上任,可还一切顺遂?
眼见苏定方走了出去,琉璃强自收拢心绪,跟着于夫人又把早已清点过几遍的行李再次理了一遍,见她默默的坐在榻上,几天来的奕奕神采变成了一种黯然,心里也是一阵伤感:她若记得不错,苏定方此后十几年南征北战,虽是战无不胜,却也是至死方休,对苏定方来说,这固然是莫大的机缘,可对于夫人来说,这样一个功成名就、远在千里的丈夫,和原来那个食不厌精、日日相对的丈夫,到底是哪个给她的幸福更多一些?再过上十几年,大概她也会像于夫人给苏定方准备行装一样,给裴行俭准备行装,那时她是不是也要问自己一遍这样的问题?
于夫人呆了半晌,回头看见琉璃也是一脸伤怀,倒是打起精神来笑了笑,“那爷俩说起话来就忘了时辰,别人是叫不动的,你去把你义父叫回来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看到于夫人眼里的那点笑意,琉璃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脸上发烧,点头应了个是,于夫人便让婢女带着琉璃去了书房。还未到书房门口,便听见苏定方的笑声传了出来,“你莫眼馋,以你如今的本事,只要莫把那些功夫撂下,自然迟早会有这一天,为师还等着你青出蓝而胜于蓝呢”
裴行俭的声音似比平日多了一份激扬,“弟子定不辜负您的厚望”
琉璃心里微动,索性便站在外面,也摆手让婢女莫去打扰,只听苏定方呵呵的一笑,“好可惜为师却是无法亲眼见你成亲了,说来我年过花甲还有这等机缘,根子上倒是琉璃的福运,她是个聪慧良善的女子,你要好好待她。”
裴行俭的声音里带上了笑意,“老师放心,弟子绝不会辜负她。”
苏定方却叹了口气,“再有就是,你这性子人人都道温和,为师却知道你犯起倔来的脾气。圣上如今既然有磨练你两年便让你入吏部的打算,那位置虽然权重,也极是微妙,朝局若是不稳,便会动辄得咎,你做事必要三思而后行,莫要因着背脊上那一根傲骨,把自己折了进去。”
琉璃心里不由一动,高宗如今就有让裴行俭进吏部的意思了么?
裴行俭沉默了半响才道,“弟子会尽力而为。”里面有衣裳的响动,似乎是他行了一个大礼, “弟子祝恩师早日凯旋。”
苏定方长笑一声,“好,等为师回来再与你痛饮三杯。”
一阵脚步声响,苏定方掀帘走了出来,看见院子里的琉璃,笑了起来,“你来了多久了?”
琉璃笑道,“也就是刚听了两句壁角,阿母让琉璃过来说一声,您今日须早点歇息才好。”
苏定方点点头,抬腿便走了出去,领路的婢女也是个知机的,笑着轻轻一福便悄然退下。琉璃走上台阶,心跳已有些加速,刚刚掀开帘子,便被一双手臂揽了过去,紧紧的拥在了怀中。
两人相拥无言,都觉得这一个多月漫长得有些令人难以忍受。半晌之后,裴行俭才伸手托起琉璃的脸,对着灯光仔细看了看,“你怎么瘦了?”
琉璃也认真的看了他几眼,裴行俭穿的是件五品官员的绯色长袍,琉璃一直觉得男子穿一身大红有些滑稽,但穿在他的身上,却越发衬得他面色如玉,气色倒像是比以前更好了些。
裴行俭见琉璃不说话,两道剑眉微微皱了起来,“我只听师母提过一句,你在跟着学管家,是不是太过辛苦?你莫担心,我到时自然会多买几个会算账识字的奴婢和管事,总不能天天累着你。”
琉璃笑着摇摇头,“哪里有那么辛苦,义母倒是教得更辛苦些。你在长安县那边可还好?还是日日晚餐都在外面酒肆里用么?”
裴行俭摇了摇头,“刚去长安县,虽然也没什么不顺遂的,但到底有些杂务,这些天都是闭坊前才回来,自然是在家中吃。我以前最不耐一个人在家中吃饭,可如今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想了想又道,“日后,恩师和师兄都不在家,我有时间便会过来一趟,看看师母有何吩咐,你,若是没有什么事情,也出来和我说句话好不好?”
琉璃心中一片柔软,点了点头。
裴行俭凝视着琉璃,微笑还未绽开便低头吻了下来。
唇齿间再次涌入那种炙热里带着一缕异样清冷的气息,就像这一个多月的思念突然都变成对这种气息这种渴求,她不由自主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踮起脚尖深深的吻了回去。
良久,裴行俭才慢慢的放松了双臂,双唇也温柔的落在了琉璃额头上。
静默半响,琉璃还是轻声道,“明日起阿母便要教我下厨,你若回家用饭,我便打发人送一份过去,你也尝尝我的手艺可好?”
裴行俭低头看着琉璃,眼睛亮如星辰,“好”
琉璃微笑道,“那我以后日日做给你吃。”
裴行俭看着她,不知为什么微微皱起了眉头,“日后只要你陪着我,吃什么都不打紧,这些杂务你知道一些就罢了,不用逼着自己去学去做,我不想见你这样辛苦。待我们成亲了,我也不会让你这般辛苦。”
琉璃笑道,“你放心,我原不是个勤勉的,定然会照顾好自己。”——其实他不用这样紧张,她不是陆娘子,不会让那些人得逞。
裴行俭微笑不语,只是眼睛里却没有往常的笑意,琉璃的心情也变得有些沉重起来,转念间换了个话题,“过两**能不能把洛阳那些庄园店铺的契约拿过来?我想瞧一眼。”
裴行俭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诧异之色,半响才道,“琉璃,那些原是祸根。”
琉璃点了点头,“我知道,因此才必得看看这祸根到底是怎生个模样。”看见裴行俭眼里蓦然流露的担忧之色,不由笑了起来,“此事总要有个了结。你不想要那些东西,我也不想要,但旁人会信么?只要他们一日不信,我们便一日不能过清净日子。”
裴行俭叹了口气,“此事我已想过,眼下大概总是无碍的,日后……”如今他只能让两边族人保持一种微妙的牵制与平衡,但拔了这祸根,也总得有个机缘由头不是?
琉璃轻声道,“日后如何且不说,如今总要做到心中有数才是。我一直都信你,你也信我一回,我自有法子做到一劳永逸。”
裴行俭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琉璃,有些事我也曾恨怨不休,然而人世无常,终不能纠结于这些往事,说到底,我能入弘文馆,能有今日,终究是受了父兄余荫,因此便是承了他们的遗祸,也怨不得旁人,要怨,也要怨自己年少无知,耳目不明,思虑不周。如今,我最不欲看到的,便是将你也牵扯进来,让你也为此忧心烦恼。我信你能有法子,可世上何尝有一劳永逸之事?总要遇上机缘,而且无论怎么做,都会落下恨怨,这些事,原本就该由我来做,我绝不会让你去承受这些。”
琉璃看着他脸上那温和却绝不可能动摇的神色,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她总不能说,苏定方的出征,已经让她看到了最好的机缘,应该不会拖得太久……想了半日只能正色道,“你可知道,那位世子夫人来找我送宅子之时说过什么?你可知道那边已经定下要纳我那庶妹入河东公府为媵妾?我便是真的任事不知,一事不为,就真能不牵扯进去么?”
“你的庶妹?你怎么今日才告诉我?”裴行俭怔了一下,突然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自嘲的笑容,“看来我终究还是没多少长进,终究还是高估我的那些族人琉璃,你放心,他们担忧的不是你,是我我答应过你,要让你过得自由自在,我便一定会做到”
琉璃心里一突,她以前就想过要告诉他此事,但那观灯踏歌之夜,却实在不想被这些事情坏了兴致,看来那时没说真是对的,她忙摇了摇头,“你别这样想,总不能旁人什么都没做,你先不管不顾了。你也说过无论怎样都会落下恨怨,若是真被他们恨怨上了,还说什么自由自在?其实,他们想做什么,我又不是猜不到,难道还会傻到自己撞上去?守约,你总说我小看你,你是不是也有些小看了我?”他的法子,她自然能想到,不过是索性贱卖了这些产业,把钱丢到族产里,彻底与河东公府撕破脸,但那样做不但太不值,而且,也太便宜了他那两支族人
看着他渐渐松开的眉头,琉璃向他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亏你还是学兵法的,知己知彼、谋定而后动都忘了么?其实,我什么都不想做,只是正在跟义母学管账,你总得让我弄明白,咱们到底有多大一副身家吧?你就别让我蒙在鼓里好不好?”
裴行俭低头看着琉璃的笑脸,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的笑了起来,“好。”